適逢法國神秘導演-克勞德·梭特(Claude Sautet,1924-2000)之百年冥誕,高雄電影節特精選其七部長片,讓電影人和影癡一起,一窺其創造的藝術奧秘與產業奇蹟-這位低調影人拍攝的寫實藝術電影,票房可達今天的九億台幣,可打趴當時所有的純粹商業電影。
面對當時新浪潮,如高達、希維特,以晦澀至極之左派美學,成為觀眾避之唯恐不及的票房毒藥,梭特拍攝一系列叫好、叫座的成熟影片,很多知識份子就以此大做文章,認為梭特高舉「反新浪潮」的旗幟,其七十年代商業與藝術的大獲成功,完全展現了六十年代左膠太過天真浪漫的「新浪潮之死」!
影評人、學者、知識份子以聳動又光鮮亮麗的口號-「新浪潮之死」,試圖解釋梭特所代表的電影產業新局,在仔細檢視之下,卻可能有問題,首先反對梭特明星片廠賣座電影,對抗新浪潮藝術電影街頭風格,這樣工整對立的,即是導演梭特本人──他是新浪潮導演的一輩子朋友,他電影生涯成功轉型的關鍵,即是學習當時方興未艾的新浪潮。
乍看之下,梭特一生以「片廠加上明星」作為核心拍片模式,和新浪潮於街頭拍攝不知名演員的起家風格,形成一種完美的對立,這樣勢不兩立的美學對抗,年輕時的梭特,也完全感覺到了!
梭特歪打正著,成為片廠養成的電影人。
導演在二戰納粹佔領法國期間,度過他的青少年。當時,納粹徵招佔領區青年,到德國服可能永遠回不來的苦勞,眼見梭特大學會考怎麼都考不上,即將被納粹指名活捉,他的母親生出妙計,要兒子報考當時剛成立的電影學校(IDHEC)。於是,梭特成為電影人的主要動機,為逃避勞役。
成功自電影學校畢業,於失業率高漲的戰後重建時期,梭特很自然地在片廠找到工作,從此在片廠度過一生,成為一個經由片廠完整歷練,最後完全改變片廠的電影工作者。
青年梭特在片廠工作,對電影產業的風吹草動,十分敏感。於新浪潮的萌芽初始,當年才三十歲出頭的梭特,即看了當時名不見經傳的新銳導演──夏布洛,其電影處女作,發現一種街頭實景、非職業演員的活力煥發,隨即感到,電影產業風雨將至──反對片廠制度的新浪潮革命,即將爆發…
青年梭特在新浪潮的萌芽作品中,即發現自己可能成為,革命要剷除的主要對象…
當時〈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的新銳影評人──楚浮,在拍攝石破天驚的《四百擊》之前,即大聲疾呼──打倒法國僵化片廠制度的「爸爸電影」(cinéma de papa),激烈批判當時法國電影環境,以「法蘭西品質」之名,拍攝一些美麗的名著改編電影,於片廠封閉環境,極盡精雕細琢之能事,以不食人間煙火的明星塑造,面對當時劇烈變化的戰後社會,讓電影媒介成為逃避主義的現實絕緣體。
青年梭特自省,他片廠工作的環境,還真的大多數時間,都為「爸爸電影」服務,專門拍一些超大成本的風花雪月、不痛不癢、保守賣座電影。
然而,再仔細推敲,青年梭特當年在片廠,也為許多激進、前衛、有社會意識的電影人工作,如考克多的詩人電影,和賈克·貝克的黑社會電影。這兩位導演,正是〈電影筆記〉新銳影評人所提出,能夠對抗「爸爸電影」的時代先行者。
除了跟拍「爸爸電影」賺生活費,青年梭特更是導演賈克·貝克的得意學徒。後者可說是改變法國影壇的傳奇人物。賈克·貝克於三十年代,師從法國詩意寫實導演──尚·雷諾瓦,於此奠定其接觸社會底層的現實意識,與對抗權威的平等性關懷,最後表現在其最成功的創作之中──觀察社會底層、以樸素寫實描繪民間活力的黑社會電影。
跟隨他的片廠導師,青年梭特於六十年代也拍攝了兩部黑社會電影,然而卻落得慘敗的下場。
梭特當時或許只看到黑幫電影光鮮亮麗的那一面,嘗試以高潮起伏的動作,明星帥氣的姿勢,想要刺激票房大賺,卻落得不叫好、不叫座的結果,尤其梭特於1960年拍攝,發掘明日之星楊波貝蒙的黑幫電影,上映時卻好死不死,撞到也是由楊波貝蒙主演的《斷了氣》,新浪潮高達整個自由自在,不按牌理出牌的靈活姿態,表現接地活力的真實街頭,硬是把梭特拍的中規中矩電影,一種與現實絕緣的離地片廠虛構,給活生生比下去。
梭特於六十年代初試啼聲的兩部黑幫電影,都改編暢銷的娛樂小說,卻都以票房失敗收場,表面上是追隨其導師賈克·貝克的賣座模式,實際上可能是,學不到位,尤其是賈克·貝克堅持的底層觀察、活力煥發。
青年梭特思索其早期作品的離地片廠風格,經過多年沉潛,終於七十年代,如浴火鳳凰,拍片整個脫胎換骨──他將新浪潮的街頭風格,內化到其創作肌理,以社會觀察、在地接觸,將虛構封閉的片廠風格,交融至真實街頭場景,讓他的人生,與法國電影產業,整個翻轉過來。
或許就是因為梭特脫胎換骨的轉變,讓他最後得到「法國小津」的稱號。
將梭特比喻成「法國小津」,絕不是說他像日本導演一樣,面對人生無常,傳達出溫婉的東方哲思(與此相對,梭特更是專注西方的自由解放),而是說,這兩位導演都終身於片廠歷練,卻能將封閉片廠,完全融會至真實街道,表現平凡人的脆弱與韌性,讓以明星、票房掛帥的電影產業,因為接觸任何人的日常生活,產生開花結果的質變。
青年梭特浴火重生的轉變,將虛構片廠與真實街頭,融會貫通,不僅是有機吸收了新浪潮的街頭風格,似更可以說,梭特與新浪潮一起,共同回溯了法國電影產業與藝術的活水源頭-三十年代的詩意寫實。
若說梭特進入電影界是個意外,為了躲避納粹抓人,然而,讓他感到真正想要成為電影人,是一個接近神啟的日常事件──他有天在電影院,不小心看到1939年詩意寫實的傑作,馬賽·卡內(Marcel Carné)的《旭日東升》 (Le Jour se lève),感到宛如天崩地裂、天旋地轉的震攝,同一天內,梭特看了這部電影4次,一個月之內,看了17次,然後還專門找到〈電影筆記〉創辦人──巴贊,所講解的場次。
如以「作者之死」、「真實效應」等五十年來的後現代術語論述,這樣【詩意寫實-巴贊-新浪潮-梭特】的體系,或許呈現一種人文主義的意識形態,然而,這個可回朔千百年傳承的底層靈魂意識形態,或許比後現代隱藏的蘇維埃菁英極樂烏托邦,更能顯示人類面對生存挑戰的精神命運,還或能成為藝術產業的物質支柱──三十年代的詩意寫實,如今天的Netflix影集,是個賣座到全世界的文化產品,宛如法國電影產業數十年屹立的護國神山。
無須以後現代術語論述,將現實主義當作古板、老朽、僵硬的教條,這個古老流轉的底層意識藝術,常常令人出乎意料,成為瘋狂賣座的文藝作品,如左拉講述底層生活的連載小說,當時會造成萬人空巷的搶購風潮;三十年代描繪生活掙扎的詩意寫實,不僅當時國內賣過所有商業電影,還可以賣到國外好萊塢,甚至可以賣到近百年──今天世界各地的電視台,還會持續播放。而梭特傳承自詩意寫實、連結新浪潮街頭風格的現實主義電影,更是幾乎部部叫好叫座,能夠支撐起明星步入中年、再次綻放的第二春,與法國電影產業的年度活力命脈。
不是底層奇觀,而是嚴肅看待底層生活。
即使於五十年後現代光鮮術語論述的壓制下,從左拉小說到詩意寫實,從新浪潮街頭到克勞德·梭特片廠,現實主義作品於文化生態,持續有精神甚至實質的支撐力量,作為「法國小津」,梭特師承詩意寫實,串聯新浪潮,無間融會虛構片廠和真實街道,期許電影能支撐起自己的生存,更能與社會現實、平民百姓共感、共振。
個人已發表導演相關文章:
1,《「法國小津」的電影大師課──成熟、節制、誠實的產業電影作者 克勞德.梭特》
https://www.kff.tw/content/essay-SAUTET
2,《梭特百年回顧展,全攻略 -「偷學幾招」的方法》
https://vocus.cc/article/66ff320ffd897800014524e0
克勞德·梭特,七部長片精選:
https://www.kff.tw/film/list/claude-saut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