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3|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森山松之助的台北夢

秋颱剛過的台北街頭,氣候涼爽了許多,沒有了夏天的酷熱,週末晚飯後好多人都出來散步,不像東區或西門町那些穿著時髦的年輕人成群結隊的出沒,多是住附近的住戶穿著拖鞋一派輕鬆,遇到熟識的鄰居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三不五時有些說著韓語的觀光客前來拍照,畢竟是承恩門,承載著台北歷史的古蹟,拆掉高架橋後,弄些造景打上燈光,的確在晚上看起來挺美的。



「當年辜顯榮就是打開這北門城門讓皇軍進台北,厚重的磚牆和優雅的飛檐設計展現了傳統中國閩南建築的匠心獨運。北門不僅是防禦設施,更是城市文化的象徵,透過其細膩的磚雕與簡潔的結構,傳達出中國傳統建築對空間與形式的理解。我作為建築師,對這些細節抱以深深的敬佩。」


聽他口音跟說話的語氣,應該是個日本人啊,能用這麼精確的形容詞著實不容易,連台灣人大概都沒幾個人能如此做到。轉過頭正上下打量他,他接著說道,「我後來回到東京,在新宿御苑中為天皇大婚所設計的台灣閣,就用上了這飛檐的設計、對稱結構和木質、與磚石結合的工藝。雖然我在台灣的作品外觀常常是用紅磚與灰白色系飾帶相間,搭配如王冠一樣的塔樓與圓頂設計的新古典辰野風格,但我不得不說,中國閩南建築風格對我影響也是不小的。」



啊,他是森山松之助大師,身為一個台中人,而且是住在舊市府大樓後面的老城區人,自然知道台中州廳的設計人就是他,而全台灣尤其是台北,有很多官署廳舍都是出自他的手,居然,在這個涼爽的夜晚,站在北門前能有幸遇到他。


聽到我提到台中州廳,他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北門對面的鐵道部,


「你看對面的鐵道部,還有可以從台北搭火車去泡溫泉的新北投浴場,都是我融合了西式建築的實用性與東方的傳統元素。以鐵道部來說,我採用了典型的西式對稱設計和磚石結構,在細節上融入日式的簡約美學,使其既能適應工業需求,也具備文化特色,成為台北現代化的象徵。」



說到自己的作品,感覺他的禿頭開始發亮了起來,


「既然你提到了台中州廳,那我就帶你去看看我設計的台北州廳吧,那可是我跟鐵道部同時設計的作品,但台北州廳就完全是新古典主義的建築設計了。」沿著忠孝西路,他很訝異台北街頭變化如此大,鐵路地下化外,火車站周遭也都快認不出來了。


「監察院?」



我跟他解釋,台北已經不是州,而是市了,市政府也不在這裡,「監察院是有點像是日本的會計檢查院的中央政府單位。」


「原來是這樣啊,州廳是我對台灣各州最重要的建築,不論台北,台中,還是台南,我都採用了新古典主義風格,強調建築的對稱性和穩固感,柱廊、拱形窗戶與立面設計,旨在表達出公眾對政府機關應有的信任與尊敬,我還特別考慮了台灣潮濕悶熱的氣候,設計了寬敞的走廊和通風良好的室內空間,以便安撫辦公人員的工作情緒。現在讓監察院使用,也是不錯的改變。」


「咦,前面的東門門樓,怎麼變成中國北方宮殿形式了?我記得以前跟北門一樣,是中國閩南形式啊!」



他看著東門,慢慢地走到台北賓館旁,可惜今天不是開放日,不能進去參觀,隔著鐵門,他頻頻指著官邸建築大門的細節處解釋著,



「官邸不只是台灣總督的官舍而已,他也是象徵日本統治的權威與影響力。我希望這座建築能夠襯托出總督府的威嚴與典雅,因此採用了法式文藝復興風格,這種風格強調建築的高貴氣質與對稱性,與官邸的行政角色十分契合。大氣的拱門、華麗的山牆和柱廊,以強化建築的視覺衝擊力。內部裝飾方面,則融入了西洋風格的華麗元素,如天花板的雕刻和精緻的木質地板,以營造出高級的居住環境,同時也能用於官方會晤和接待,能完美展現日本文化和政治影響力的場所。」


一轉頭,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臉上滿是驕傲,看著總統府,他的思緒彷彿飄回了百年前。


「對總督府的設計,我相信建築的正面必須給人一種莊嚴的感覺。對稱的長方形巨大建築可以產生震懾感,中央高聳的塔樓是整座結構的核心,象徵權力的集中與穩定。立面強調垂直與水平線條的平衡感,兩側的翼樓則加強了建築的穩定性,與中央塔樓形成呼應。巴洛克與新古典主義風格的融合,展現了日本帝國所期望的現代政府形象—堅定、宏偉且充滿秩序感。」


他並不理會憲兵的阻攔,拉著我快步進入總統府內部。



「我不僅注重外觀的莊嚴,內部空間如同各州州廳的設計一般的特殊考量。為了讓陽光與空氣能夠自由流通,我設計了十分寬敞的中庭,而中庭不僅提供了視覺上的開放感,庭院周圍的長廊既能遮擋酷暑,又讓自然光線充分滲透進室內,營造出舒適的工作環境。」


看著他像是在檢查他的設計在這麼多年過去後,是否有被改動太多


「總督府的設計風格,是我向我老師辰野金吾致敬的作品,他精巧地結合了日本與西方的建築特色,尤其擅長運用紅磚與灰白色飾帶相間的設計,使整體外觀既穩重又不失優雅。我特別欣賞他對磚造的運用,不僅實用,還富有美學韻味。這種紅與灰白的對比,彷彿是在建築上畫出了一幅畫,使人一見便深深著迷。那如王冠般的塔樓與圓頂設計,彷彿為建築物戴上了象徵尊榮的皇冠。他的圓頂恢宏大氣,常為建築帶來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息。而塔樓則高聳如雄偉的守護者,增添了建築的威嚴感。」


森山松之助可能沒意識到,其實幾乎所有他設計的建築,都帶有強烈的辰野風格,而辰野金吾也不只他一位學生來台灣,使得那個時代台灣的公共建築,幾乎清一色都是同樣的風格。


往南沿著愛國東路往東走,他說道,「以前這裡有條鐵路通往軍營,是沿著原來的台北南城牆一直通到城外的軍營。只可惜我來之前台北城牆都拆光了,連同原來的護城河,一起被改建成寬敞的三線道馬路,喏,前面那個大南門倒還在,不過怎麼門樓也變成中國北方宮殿形式了啊?」


他邊搖頭邊過了馬路,沿著南昌路往南走,



「看到沒,轉角那棟專賣局也是出自我手,當然啦,標準的辰野風格的建築,你看那紅磚與石材相間的構造,造型端正對稱,並配有高聳的塔樓,力求在莊重與美學之間取得平衡,讓它既能實用,也能體現那個時代的風華。畢竟公賣收入是日本政府經營台灣的重心,從鴉片開始,海鹽,樟腦,煙草,酒,火柴,一直到後來的石油,這些商品的專賣有效控制了台灣的經濟命脈,讓總督府獲得了穩定的財政收入。此外,公賣局的存在也影響了產業發展,如酒業與製鹽業等,形成了獨特的經濟體系。專賣制度雖具壟斷性,卻為當時的台灣經濟發展奠定了基礎。」


聽他講的頭頭是道,可我心裡卻想著這就是標準的帝國殖民主義啊,伴隨著壓榨,經濟掠奪,發展失衡等問題,英國從 18 到 19 世紀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不都是這樣?而且,有很多前英國殖民地的總督府,郵局,電信局,銀行,火車站等公共建築,不也都是設計的美輪美奐,只是他們沒有那麼統一的辰野風格罷了。


貌似被他看出了我的念頭,他有點不服氣的看向我,指了指右前方的那棟洋房,一臉挑釁地努了努嘴。我看著上面寫著陸軍聯誼廳的招牌,脫口而出,「這原來是孫立人將軍的房子,他可是後來少數能跟日本軍作戰而屢戰屢勝的人啊。」心想,難不成他有後代戰死在緬甸?



「什麼孫立人,他是誰?我是說這棟我設計的總督府土木局水道課長官舍,刻意營造出溫暖與親切的氛圍,屬於和洋折衷風格。門廊處的拱形設計,不僅為建築增添了典雅的氣息,也與四周的花園融為一體。屋頂採用傳統的傾斜設計,讓雨水順暢排出,適應台灣多雨的氣候。更重要的,這洋樓就不是辰野風格。」果然,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走的有點累,我們坐火車好了。」他揉了揉膝蓋說,「我在台灣的最後一年,就是萬新鐵路開通了從萬華到公館的那年,螢橋站就在附近,正好可以去看我來台灣後的第一個作品呢。」他又敲了敲大腿,「之前可以從專賣局坐手推台車到公館,這一路我可是坐了不知多少次呢。」


看他實在走累了,我拿起了手機叫車,不忍跟他說,當初萬新鐵路就是為了提升文山往市區的運能,是來取代他坐過的台車啊!,別說台車軌道不見了,連萬新鐵路也早就拆掉了,只剩下汀州路而已了。



等車的同時又聽他說到,「當年台北城人口膨脹,卻只有城內幾口水井,污水也沒有系統排除,城內常常因為飲用水遭污染而發生多次痢疾大爆發。後藤新平長官決定從新店溪取水,然後把溪水加壓抽至公館觀音山頂的水庫,再利用重力向台北城供水。而水泵房就是由我設計的,那是見證台灣水利發展的重要建築啊。我用巴洛克建築風格,氣勢恢宏且優雅,正面向兩側延伸的柱廊以愛奧尼亞風格裝飾,呈現古典與奢華的融合。館內是半地下泵房,內部一字排開九個取水口和水泵,這些器械記錄著水利技術的進步,是台北城市現代化的具體表現。」


車停在我面前,打開車門要請他先上,回頭一看,他早就不知去向,只剩下我一個人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跟司機說了聲對不起,關上了車門,目送車子絕塵而去。一個人在汀州路上漫步著,往公館的方向走去,想著森山松之助在台灣留下了這麼多的建築,當年他離開台灣回去日本卻沒有再回來過,來的時候意氣風發想讓台灣徹底現代化,成為日本帝國能與西方列強平起平坐的象徵,但離開時卻說台灣已經沒有什麼建築好設計,下次再遇見他,一定要問問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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