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06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武俠故事》第二六二期

   「作家論壇:給下一輪武俠盛世的備忘錄」

沈默說法

本期是受邀出席「金庸百年傳奇:對話.反思.超越」國際學術研討會的講稿所整理成的文字,大抵也是我對武俠的真心話。王家衛《一代宗師》的名句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前一句我百分百堅信,至今猶然,但後一句就未必,如果改成或有迴響,還比較可信一點。而每一個念,再接著下一個念,如此循環自生,也許最後說不定能發展成冨樫義博《獵人》對生命能量的操控技呢。

 

(照片提供:國立政治大學華人文化元宇宙研究中心)


〈武俠是過往時期的遺物──記「作家論壇:給下一輪武俠盛世的備忘錄」〉

         沈默

由財團法人台灣文創發展基金會、國立政治大學華人文化元宇宙研究中心、遠流出版公司、國家圖書館共同主辦「金庸百年傳奇:對話.反思.超越」國際學術研討會,其中一場圓桌論壇是「作家論壇:給下一輪武俠盛世的備忘錄」,由宇文正、楊照和我座談。兩位前輩,一位是寫下滿滿身為金庸迷感懷的散文集《負劍的少年》,另一位是三大本《金庸的武林》,完整評介金庸武俠。我呢,大抵是以臺灣當代少數武俠人的身分,僥倖入席其間,感慨之多,難以盡數。

談到武俠處境時,我總是很現實主義的,一如米蘭.昆德拉《一個被綁架的西方國家或中歐的悲劇》所提及的一段話:「……赫爾曼.布洛赫就對這個想法十分著迷。他說過這樣的話:『繪畫已經變成一種完全屬於圈內人的東西了,它屬於博物館的世界;人們不再對繪畫和繪畫的問題感興趣,它幾乎是一個過往時期的遺物了。』」

武俠也是圈內人的東西。對圈外人來說,武俠止於金庸,形同死骸。人們也不再閱讀、思索和書寫武俠與武俠的問題。武俠也確實是過往時期的遺物了。某個層面來說,金庸就是武俠的問題。當然了,這並不是金庸的問題,而是武俠小說懷抱市場性、經濟作物也如的那一面,被過度地放大、強調與消耗至於底,終究反噬其身,只留下在大眾(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升起)眼中也越來越不大眾的金庸。

金庸成為武俠正典,有太多天時地利人和的配合,首先他聰明的封筆,有大把時間與資源可以修改作品,而他《明報》創辦者、媒體人的身分,當然也累積了許多的人脈;其次作為在臺禁書,口耳相傳下也累積日後爆發式暢銷的底蘊;還有臺灣確認智財權之際,也正是行銷創意大時代,在詹宏志等人的經手下,包含諸多名人吹捧的書評,一舉把金庸作品推到武俠史上唯一的黃金位置,幾乎是恐怖的誤會,對日後武俠宇宙的發展造成重傷。

但金庸作品沒有終結武俠,沒有像塞萬提斯《堂.吉訶德》終結歐洲騎士小說,塞吉歐.李昂尼《狂沙十萬里》終結西部片,或陶德.菲利浦斯《小丑》、《小丑:雙重瘋狂》正在試圖終結漫畫英雄改編電影──雖然實質上來說,金庸是武俠的終結。但如果有更多人願意對武俠冒險,將如我般發現無數武俠可能性在那裡靜靜生長,不滅不衰。

在我而言,金庸小說最好的部分不是人,他寫的角色是很平面的、像是符號。金庸的貢獻在於武學設計。因為講題援變自伊塔羅.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自然想要以卡爾維諾已完成的五篇講稿去講金庸的厲害之處。何況,身為武俠人如我,總想著把卡爾維諾意圖守護的新世紀文學價值,化用為武俠學輕快準顯繁五字訣。

 

▉輕字訣:擺脫身體重量的喜劇

輕,最直覺的舉例是辟邪劍法、《葵花寶典》。男性一輩子都必須面對、處理乃至於對抗自己的情慾,那是無比沉重之事。先不講金庸性別意識正確的問題,辟邪的自宮,辟掉的是男人的性器。因為情慾的解除了,於是某個生命的重量消失了,使用者也因此獲得輕盈的能量,展現出非人的、無重力式的攻擊法。這個輕,也就有了詩意,一種不屬於世間的姿態。但可惜的是,活在群體裡,人不可能真的起飛升空,始終會被拉到地面,甚至是埋葬土裡。

《笑忘書》裡有這麼一段描述:「愚蠢的吉他在島上迴盪,孩子們手舞足蹈。他們媚態十足地向前挺著小腹,塔米娜則為了這些沒有重量的事物感到侷促不安。胃裡感覺空蕩蕩的,正是因為這種令人無法忍受的失重感。這跟物極必反的道理一樣,事物輕到了極點,就會輕極轉沉,變成一股駭人的沉重感,塔米娜知道她連一秒鐘也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於是她轉身疾奔而去。」

輕到了極點,物極必反,也就轉化為駭人的沉重感──這大概就是為何辟邪劍法使用者最後都成了奸邪的緣故。我想,米蘭.昆德拉此一說法是很合宜挪借用於《笑傲江湖》──邪根本避無可避,只因邪就在人心底。

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講道:「……如果說憂鬱是不再沉重的悲傷,那麼幽默就是擺脫身體重量的喜劇,並且讓人對自我、世界和構成此二者的整個關係網絡有所質疑。」

《笑傲江湖》所描繪的武林其實密布著悲傷、憂鬱,但金庸排置了許多插科打諢的橋段,以演練整座江湖的瘋狂可笑,因此具備個體與群集關係性的深切質疑,也就寫出了笑的不可能,反向地開展出人類世界的悲劇性。

 

▉快字訣:整個人類世界的魔咒

快的部分,好像不能不提鬼魅之快的東方不敗,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講法,在東方不敗身上獲得了印證與反證。令狐冲等人根本擋不住東方不敗的快,如果不是楊蓮舟被任盈盈凌虐,他們早就死了。那樣輕的針,卻能發揮致命的重擊力量。但東方不敗的快還是被破了,因為他是擁有情感的人,而人在面對情感是快不了的。在愛情之前,人人都慢得可笑,反應不及,從來都是處處破綻。

卡爾維諾談述千禧年關切價值之快時這麼說:「機械化時代來臨,讓速度變成可測量的價值,機器和人類的進步史便是用速度的紀錄譜寫而成。但是心靈速度無法測量,不容比較或競逐,更不能從歷史角度展現結果。心靈速度的價值在於自身,在於它能夠讓對喜悅有感的人心中覺得喜悅,而不在於能從中獲得任何實質用處。……」

我不免浮想聯翩,物理速度、身體速度的快,相比於心靈速度的快,哪一種更快速呢?情感當然也是一種速度,情感速度是人類絕無可能超越的速度,它是最快的,同時又是最慢的。

而世界上根本沒有不敗、不破的東西。我甚至喜歡反過來想,天下武功唯破不快。意思是想要看清楚破綻,就得花時間想清楚。在整部沒有誰能夠真正笑傲江湖的《笑傲江湖》,懂有法就有破的獨孤九劍唯二者是山林隱士風清揚,和被塑造成瀟灑形象的令狐冲。他們是瘋狂世界的清醒孤獨者,也因此才能看清楚人類的荒誕可悲。《笑傲江湖》寫個體無法超越集體,每個人都被某些人、某段關係、某個群體所制約,絕難遁逃。

我很常分享獨孤九劍這個極其出色的武學隱喻,尤其是相對於東方不敗、任我行、岳不群、左冷禪、林平之等爭權群像,要的是獨霸江湖,而且是速成性質的,求快成為他們必然的缺陷。而令狐冲這邊呢,練獨孤九劍是一個繁複緩慢的過程。功夫要怎麼練出來?其實,就是一招一招來,沒有快這件事。還有令狐冲體內根本大熔爐,匯聚多人的功力,最後只能以《易筋經》慢慢化解。換句話說,唯有不著迷速度的惡靈,願意慢下來看和想,才能真正看破招式,進而看破江湖,看破人生。

雷.布萊伯利《華氏451度》寫了一個完全陷入速度與激情的未來世界,燃燒一切書籍和更多狂暴的娛樂,讓人類忙得沒有任何思考的空間:「經典作品被縮短在十五分鐘的廣播節目,然後再縮短成兩分鐘的書籍專題,最後終於成了辭典裡十行、十二行的介紹文字。……加速影片撥放,蒙塔格,快。點擊、圖片、觀看、眼睛、現在、彈出、這裡、那裡、快、腳步、上、下、進、出、為何、如何、誰、什麼、哪裡、欸?……摘要的摘要,摘要的摘要的摘要。政治?一則專欄、兩句話、一行頭條!然後,通通消失在空氣裡!人們的心智團團轉,轉得如此之快,……」

快到來不及感受一陣風吹拂身體,也不曾停下來觀看一片葉子如何落下,更是失去了對愛的真實體驗,投身於虛擬親友高速但虛無的情感表演。快已經是整個人類世界的魔咒。

那本來被多方懷疑、意圖競奪的《笑傲江湖》曲譜,一但被驗明正身,並非《辟邪劍譜》後,即被棄如敝屣──必須慢慢勤練的音樂藝文,終究是無用的,不敵於有用的攻擊武器。如今讀來也特別有一種被時代之快拋棄的無奈感。而我最喜歡《笑傲江湖》的部分,正是寫令狐冲面壁思過學獨孤九劍的描寫,在那兒,他就只是單純地與一門知識、技術,還有自身孤獨的漫長相處,美好得讓人難忍。

 

▉準字訣:人心是所有不確定性的集合

準的話,我想要談談《飛狐外傳》藥與毒的使用,必須想得很清楚,多少分量,要怎麼撒毒或施藥,都得精心計算。藥物的過量自然就成了毒。金庸本就擅長寫毒,這本小說尤其發揮得極致,而且隱隱然揭露了藥毒同源的想法。

其實,那就是人類對工具和技藝的誤用。《藥王神篇》就是因心毒之故,反倒變成毒手藥王門下的恐怖手段。一如道家神功典籍《九陰真經》裡也記載了九陰白骨爪的練法。所以,神聖與邪惡的距離並不遙遠,端看人是怎麼去詮釋的,正典隨時都可能變成邪經。這也就是說,正確這件事本身都是可變動移轉的,只要立場、心態與方法做過調整,就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也想要提一下《連城訣》教人駭懼的團滅尾聲:江湖豪客和官府人馬全都殺進了天寧寺(其實一點不寧和,但確實天凝視),瘋狂湧前黃金大佛,要取金銀珠寶,卻中了毒,全部都變成野獸──簡直是另類的佛度眾生。

黃信堯編導的《大佛普拉斯》也有一女子被殺害塞進大佛像中空處,彷彿聖潔與殺戮同體,片尾佛像裡尚且發出敲擊聲,也不知是未死的人聲,或已然是終極鬼怨?前陣子楊雅喆編導的《破浪男女》上映了,裡頭更是堂而皇之讓女主角劉主平全裸攀附在喪葬場所的金佛身上,在視覺上百無禁忌鋪陳出神聖與色情、死亡的絕異交會。

精準的視覺意象,跟不確定、朦朧的關係並非對立的,相反的,可能越是準確的描述,就越能逼近充滿未知感的事物深處,越能驗證人心人世的複雜性,以及某些難以直指的概念。如《飛狐外傳》,中了七心海棠之毒的人會露出曖昧怪異的笑,亦為一種精準的駭怖意象,比起慣見的七竅流血,更讓人不寒而慄。而回過頭來講程靈素──毒功再好、能精確算計人心又如何呢?她還是因為曖昧難解的情愛赴死了。而人心不就是所有不確定性的集合嗎?

《飛狐外傳》的外,除是對《雪山飛狐》胡斐前半生補遺,我認為更是站在外側往人的裡面偷窺,描繪出活在陰影的內心全景。我很偏愛演繹出暗器毒藝也能是好功法的《飛狐外傳》,實在是金庸十分精巧、人物描寫最具立體感的一部傑作。

 

(照片提供:國立政治大學華人文化元宇宙研究中心)


▉顯字訣:意象的視覺化本事

至於顯,按照卡爾維諾的想法,可以定義為一種視覺想像力:「我們可以把想像分為兩類,一是從文字出發,終於視覺意象,一是從視覺意象出發,終於文字表達。……所以一部電影是各種有形、無形階段接續完成,讓意象成形的成果。……『內心電影』本就在我們心中運作,包含電影發明之前,也會持續將意象投射在我們的內在視界裡。」

意象、畫面或電影,都是視覺的顯像。尤其是某些飽含概念觀點的武學,如何將意象視覺化,端看考驗武俠寫作者的本事。就拿楊過所悟的黯然銷魂掌來講,因其思慕小龍女、百無聊賴生無可戀而創,使用時自是夾帶消極、負面的情感能量,如拖泥帶水、倒行逆施、行屍走肉等。然則,小龍女再現後,滿心歡喜的他就無法應用,與金輪法王惡鬥,自然就無法發揮掌法功效,直到生死關頭,想到要與小龍女永別,黯然銷魂掌的威力這才恢復。金庸漂亮地以這套掌功,隱喻了人類情感隱藏的力量性,亦顯露了楊過的哀大心死。

另外,《俠客行》裡有一套號成佛家內功之大成的羅漢伏魔神功,繪在木偶上,又被少林神僧塗成泥人,然後又描製了一般少林基本內功。該神功號稱只有純樸又聰明的人,才能不離本心、正道地練成此套絕藝。這裡面也有顯隱關係的巧妙設計,與狗雜種(石破天)與石中玉的真假之辨,還有整部小說在暗罵江湖無俠客的隱藏意圖,都是相通的。

 

▉繁字訣:百科全書式的包羅萬象

最後的繁,就接著講俠客行神功,眾所周知這是從李白〈俠客行〉變來的,有意思是這套功法非常繁複,總共有二十四套,有劍法,有拳法,也有輕功和內功,每一套招數都有一個石室圖解,其實只要依據圖示練就能成功,但大部分人都跟著注解跑,想得非常之複雜,也就誤入了歧途。好玩的是,這樣的鑽研仍然有助於武藝的提升,只是難以盡得神功奧義。金庸對文人的提醒、警示,大抵在這樣的武學設計裡可以讀見。

而唯獨不識字的狗雜種,用最直覺簡單的方法,從圖畫筆法理解到經脈走向,最終也把蝌蚪文的太玄經都練成了──這真是以簡禦繁的生命觀大體驗,同時也是一種武學的全景論述。

卡爾維諾如此清醒明亮地說著結語:「……我們是誰?我們每個人不都是各種經驗、資訊、閱讀和想像的組合體嗎?每個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座圖書館,一張物品清單,一系列風格,所有一切都可以持續不斷地以所有可能的方式重新混合、重新排序。……或許這就是奧維德在陳述形式的延續性時想要得到的結果?是盧克萊修與萬物共同性合一時想要得到的結果?」

那麼,所有的可能就是繁,也就是百科全書式的包羅萬象,足以與萬物合一。金庸寫俠客行神功未必準確意識到繁的價值,但一如他在《射鵰英雄傳》寫郭靖看夜空若然有悟早前硬背的《九陰真經》,也就不難瞅出他對武學想像所賦有的宇宙性。我以為,輕快準顯繁五字訣,能夠在金庸武俠作品中挖出更多當代性的詮釋,那些全是祕寶,足以讓武俠寫作者借鏡,從而啟動這一輪武俠演化之路。

卡爾維諾本來就是一個既有縝密結構晶體之思維,也有火焰般無結構情感噴發的大小說家。在每一個備忘錄裡,他都顯現了雙面性、多樣性,而不是單一性。世事萬物確實具備多面性,盛世備忘錄與末日啟示錄又何嘗不是一樣的東西?

如此說來,金庸作品既是遺物,也可能是餽贈,就看新一代武俠人如何深入小說博物館之中,理解其武學所含有的隱喻能量,從而全新施展。即便僅僅有武俠圈內人在乎又如何呢?我們總可以藉此接近武俠的無限,更多一點,再多一點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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