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看完《花束般的電影》才後知後覺,原來「花束般」可以是這樣雙關的形容詞。看之前,那是一個鮮豔的美好的詞,而看之後才發現作者是要去描述花的另一面:脆弱、短暫。
回看了很多遍的我,還在不斷地發現著編劇坂元裕二留下的關於「花束」的謎題。兩個很聊得來的文藝青年以戀愛為名義,共同建築過的一間「溫室」。坂元裕二不愧老練,在這封戀愛書信中夾帶著自己隱喻:在他們在一起之後瘋狂做愛後一起洗澡,他們在浴室裡玩起了泡沫。日常的情節與電影意象的完美融合,暗示著那段生活如泡沫一般。類似的意象還有,女主得知自己最喜歡的博主自殺,手上的麵包以慢動作掉在地上,麵包屑彈了一地。在她的世界裡,精神世界的衝擊足可以忽視真實世界的物質。這樣的細節編劇貫穿著始終,他沒有描述那個與「花束般」戀愛相對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但他把懸空感無處不在地置於這段關係中。
前半段的同頻戀愛,不知道是多少人曾垂涎過的。或許戀愛都已經變成一個指代,那種美好何嘗不像是每個人給自己的一次出逃,一次放縱,是給自己現實生活打的一針嗎啡。當局者都以為那是真實而持久的,事過境遷,才發現自己也不能永遠擁有花的美好。在這種美好結束之前,「現實」是某種含義,人人都以為自己懂得。而真正結束這種美好的,是一種威力更大的「現實」,對人的爆擊足可以使我們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關係的結束,是他們觸碰到了看似同頻的關係之下的礁石。一個人仍要保有「花束」在現實的生活中,而另一個人則是擁抱、投入現實。編劇曾在關係最親密的時候加入了這樣一場戲,女主喜歡的博主自殺,引發了女主對於關係的思考,安排了一場他們在海邊留影的戲。如果不是在女主角的敘述時空,留影這樣的戲未免顯得太過單調和糖水。但是伴隨著她對情感關係的淺淺發問,眼前的男生和二人的親密逐漸有了一種疏離感,那好像是在審視一段回憶的視角。有趣的是,在女主陷入沈思後,男主突然不見了,把這段腦內的時空一下子拉回到現實,讓這段戲不至於太過夢幻懸空。
「花束般」不該作為一種目標嗎?我對照著自己的生活,不斷回問自己。因為太脆弱和稀少,大部分人都像男主一樣放棄了對於「花束」的追求,認同平穩的生活形式本身就是內容。那是一種名為「社會性」的規訓,女主換上西裝去面試,失敗後和穿著短褲Tshirt的男友在捷運哭泣擁抱,是「社會性」和「個人性」的一種擁抱。
雙人獨白設計在這裡顯得有趣,給流水帳一般的內容注入了一種生命。為什麼說是「流水帳」一般的內容?因為作為編劇有一個要處理的問題是,講小情侶談戀愛的戲,主人公只有兩個,大部分劇情都發生在這兩個人身上,過於狗血會讓人生厭,過於平淡會讓人覺得無病呻吟。這種難題也出現在主人公只有一個人的情況,例如,姜文主演1989年電影《本命年》,全劇的唯一主角幾乎貫穿整個電影出現,姜文發現創作的難題是如何讓觀眾不會疲憊。於是向導演提出了更多鏡頭運動,製造了一些單鏡頭內的調度小懸念。
在《花束》中男女主角有各自的獨白,形式上一起推進著他們共同的戀愛時光,但是內容來看,體現著各自的價值觀念。女主角在海邊的獨白時空思考著戀愛關係的走向(精神層面),而男主角的獨白時空有一段是關於做愛,有一段是撿到貓咪以及「白天喝啤酒不太好」的內容(現實層面)。視覺上觀眾停留在他們生活的空間中,但是聲音帶觀眾進入了兩個人的內心時空。這種內心時空的差異,暗示了兩個人最終的結局走向。
這種議題的討論,也存在於《樂來越愛你》,男女主角分別象徵著現實與理想,曾經一度他們是可以同行的,但是他們最終都要長成自己的樣子,在熱戀時忽略的差異如相交之後的兩條線不斷拉開距離,直到再無相聚的可能。
這種小小的撕裂感,細膩並且細小,幾乎聽不到悲傷的聲音。這是現代人的感情,沒有撕心裂肺的哭鬧和糾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為之的體面。正如結尾,他們雙雙又輕易地有了新的開始。正如花束,悄悄地開放和衰敗,自始至終抱持著優雅。有趣的是,大的衝突是好安置的,如此細膩而微妙的轉變,要去呈現,更加考驗編劇的功力。非得是如此擅長日常的坂元裕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