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原是柴崎友香的長篇小說,披著愛情的皮,實際上主題如書名一樣意識流,因此它不好改編;文字能在人物表裡自由切換,直指他們內心甚至暴露他們尚未知曉的自己,影像卻不能如此,得靠著布局、線索、氛圍渲染思慮和情感的流動,而故事的主角─泉谷朝子、鳥居麥的心理活動又是那麼隱晦,增加了改編的難度。
因此電影透過類比試圖具像虛無飄渺的主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牛腸茂雄」的攝影展。這位自幼罹病身患殘疾的攝影師,從小都是群體中最受關注的,不論那樣的關注有意、無意,和攝影的相遇,給了他去挑明人我之間相互觀看的主控性,從被觀看的客體成為去觀看的主體,這個過程破解對方眼神中可能的獵奇、基於禮貌的不自然迴避、批判性的歧視…他知名的系列作品記錄下許多直視鏡頭的被攝者,瞬間捕捉了主體與客體意識的強烈存在,但彼此又不確定對方究竟看見/看不見什麼,既赤裸又包容一種曖昧。本片開場便是朝子看展,她被其中一張雙胞胎女孩的影像所吸引,在此也早就揭穿情節中真正的雙面性不在於長像相似的鳥居麥/丸子亮平,而是朝子內心存在的二元對立:一個是她的自我、另個是她所認為他人眼中的她的自我,無法快速辨識相似表象下靈魂的異同,像極了活生生的障眼法;此外,這幅攝影形成的三重觀看─牛腸茂雄、雙胞胎、朝子─讓她入迷,三方的自我在不同時空見證著彼此的存在,具有一種超越語言的穿透力,凸顯「自我」在茫茫時空中所缺乏的定性,對哪個是我、哪個是他者產生了提問。
在這個以「愛情」為包裝的故事裡,特別凸顯人們對愛與不愛甚或無關愛與不愛的抉擇裡有多少無法和他人釐清也不必對他人交代的私人性;事實上,除了愛情之外,人生所有的幸與不幸不也是如此,只是我們太在意他人的看法,怕做錯、怕後悔、怕受批判、怕付代價,過度注視他人對我們的注視而放棄了自我凝視;有意思的是,導演濱口竜介也不斷在電影vs你我之間複製展品vs朝子對視的狀態,企圖讓角色的覺知過渡成我們的覺知。
如前所述,朝子內在的雙重性化為麥與亮平的鏡像,儘管外在相似卻全無共通之處。麥對生命的恣意追求在車禍那場戲推到頂點:毫髮無傷的兩人旋即擁吻銘記此刻的幸運,促使麥「從短暫搞失蹤」的習性膨脹成「拋下所有切割出不同人生階段」的任性,他說著「就算會遲到還是會回來」,這個承諾的虛無完全以自己為主體而模糊了時間和目的地─怎麼回?回到哪裡?人事物必然改變那麼還有所謂的「回」可言嗎?、弔詭的是那樣的懸念反倒讓昭子更入了迷,在這段關係裡她無疑是受傷的一方,那個傷是因為對方的自由並不包含自己,她也被自己無能像麥那樣去嚮往而自傷。
爾後她和亮平相遇,兩人的關係也因著(與車禍呼應)的311大地震而激化,朝子意識到不能只是幸運,她想要能確知的事物來對抗生命隨時可能消逝的虛無,也因此朝子反倒是因為亮平和麥(性格)的「不相像」而願意與他走到一起,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幸福終究還是幸福吧。故事中特別有段篇幅描寫到311後,朝子攜著亮平持續參與東北地方的振興,她拒絕了大家對她極富愛心的稱讚,因為她之所以這麼做「只是不想再做錯事」,這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裡,對應出在感情裡她總是主動付出的那個,一如她與麥的關係,卻落得傷痛的下場,而她與亮平則相反,於是她透過另外一種方式去滿足內心「僅僅被愛著的空虛」,也隨著去東北的次數越多、相處的時間越長,朝子終於對亮平說出「我漸漸愛上你了」;這是怎麼定義出來的愛呢?它是藉由時間填滿虛空而長出的完整,像是牛腸茂雄曾經說過:「我們若要讓不可能被取代的「生命」活化為更散發個性光芒的東西,就必須開始對主體性的『時間的厚度』更豐富體驗。「時間」體驗就是「生命」本身,在那擴張、膨脹、深入中,存在著令我們想像不到的東西。」那便可能是愛情。
然而此刻,朝子也只是順著命運的安排產生行動,朝子說出自己對亮平「只有感激」,與前述「不想再做錯事」這兩句話都存有強烈的他者批判,她不能只是承受善意/愛意而不知回應,彷彿坐實她就是那種利用感情的混蛋,因此她必須去做任何意義上「對的事情」,包括試著愛上亮平。故事中也藉著配角成為主角們的鏡像,比方,串橋問麻亞為什麼要演戲,「為了『觀眾』啊」她的回答引發了串橋的不滿,縱然最後他還是得服軟、為了自己無禮批評道歉(服從於某種潛規則),但他批評她對劇本擅自解讀,一個好的演出最重要的理應是完成自己而不是為了誰而詮釋…那種把他者看於更勝自己的部份或許是種驕傲也是人生最令人感到疲憊之處,即使所有人都覺得麻亞「演的好」也不見得是真的好,這些外圍的觀看同樣是種表象的麻木,他們所稱讚的,不過是放大了對對方無論如何就是去做的一種羨慕(朝子)與嫉妒(串橋)。
一切終於走向看似對的人生,麥的出現再度打破際遇的理所當然,實際上卻也非得如此才能逼迫著朝子不再是順著命運而是選擇出自己的命運。在兩段極其相似的開車戲裡,朝子在半夢半醒之間意識逐漸清明,她才明白不是她選擇了「誰」,而是「她」做出什麼選擇,必須犯錯一次才知道什麼是真的錯(未必得到的就是「對」),從拋下亮平到拋下麥,像是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並不那麼重要,「她」可以是做夢的人、也可以是清醒的人,而不必執著界定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真實。
片末,她回頭尋找心碎的亮平求復合,堅定於就算永遠無法被諒解也要和對方在一起,看似贖罪的心態實際反轉了她與亮平的關係,她成了必須主動表達愛意的那方,而不單單只是被愛,至此,一向柔弱的昭子才完成了自己的蛻變。片尾,兩人一起看著靜靜流淌的河水,亮平嫌河水髒,表示同意的昭子繼而補充「但也很美」;一如那個時間之河的名言,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人生無法因他人的凝視而停滯,也因此不存在絕對的對與錯,活著就得承擔髒與美的並存,反正所有的詮釋只關乎自己如何去意識,這將是人生最重要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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