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攝影這領域不熟──事實上,我對任何領域都不熟──乍看郭澄芳這名字覺得十分陌生,之前未曾聽聞。看完攝影集,透過書後附錄攝影家女兒自敘家史,方才知道他是台南傳奇照相館的後人。第二代的父親移居彰化,另起爐灶,開設雙美照相館。攝影家自少年起在父親手下幫忙、學習,15歲接班執掌業務,拍攝人像、婚紗,業餘閒暇時間拎著相機行遍故鄉大街小巷,自由拍照。一生見證影像時代的萌芽、崛起,直到今日大盛榮昌。雖然未能成享大名,作品也從未受第一線文化菁英的重視,但五十年來持續遊走街頭,專意記錄市井生活型態,至今不改其志。
記得好些年前,家人學生時代的社團學長結婚擺宴,在自家魚塭改建的公寓社區廣開流水席,還按習俗請來脫衣舞孃表演助興。家人帶上我,乘火車遠程到台南送禮。一方面為了湊熱鬧,主要還是應允老友,呼朋引伴,為他在女方家長面前充充人氣。
同社團另位熱心的在地朋友騎摩托車來車站接待我們。看看太陽還沒落山,時間容有餘裕,就讓家人留在咖啡館歇息,風塵僕僕載著我趕赴他費心安排的景點。除了當時已經成為我之生活日常的二手書和資源回收舊貨店,攝影家祖父開設的兩間照相館,也擠進順路參觀的行程表。只是當時我雖然脖子上掛著相機,但視線早被內心自動生成脫衣舞孃的幻影佔據。到了照相館,不過虛晃一下,走個過場,就出來了。這位熱心接待的朋友,見我對他的安排如此不上心,也並沒有說什麼。
孤孤單單佇立在屋頂的水塔,並不守候什麼。相對於房屋主體,內部裝潢,以及棲住主人的身分暨職業成就,很少會有人特別注意到它的存在。印象裡我只拍過一張水塔的照片,此外就是常在自家陽台張望對面一整片老舊公寓頂樓加蓋代表都市荒淒美學的景觀。
〔我倒是明白意識到自己經常拍攝荒草。死心塌地覺得它們在野地上隨便長都很好看。有時候駕車瞥見路邊空地為野草盤據,來不及思量,反射性剎停,無論如何就是想下車,走近觀賞,喜歡它們將我圍繞。〕
搜尋相簿,手指頭一路滑將過去,意外發現平板硬碟裡儲存的水塔倒還不少,只是從來不覺其重要,不曾認真將它們看入心眼裡。直到此刻,用兩根手指放大,刻意尋找,始才發現它們總是在另有其它拍攝主題的時候,無意識入鏡,悄悄出現在畫面邊緣。每每須要繞到房屋後巷,從遠處鳥瞰,要不藏在樹叢、屋簷、隔板的背後,隱匿於鏡面,又或背景的深遠處。有時候看見它入鏡,嫌它站立的位置太醒目,未免礙眼,破壞了構圖。當下更換角度,將它排除在外。有時候想要避,偏又避不開,只得偏移鏡頭,利用畫面上其他物件稍作遮擋,掩護,再不然截斷剖半,乾脆無視它們的存在。即便此刻談論老半天,我仍然沒想要爬上頂樓,看看自家水塔長什麼樣子。
確實,水塔正如攝影家前一個作品選擇以移工為拍攝對象,作為支撐大社會不可或缺的底層他者,生活的必須,它到處存在,恆據畫面背景一角,只是我們習慣性視而不見,從來不曾動用反思之眼,將它迎入意識的視野,無視是當然的。很少人像郭澄芳那樣,看出水塔除了作為台灣特有種的地景,還可能借其隱喻,成為意義的能指,在鏡頭下轉變成指代個人內腑的心靈意象。
曾經見棄,並因此自棄於社會的柘植義春說他只要看到破敗寒酸的旅舍,就莫名想要下榻住宿。在蒼涼的房間內用破棉被裹住身體,感受自己凋零衰敗與見棄於世的心情,寒涼悲愴的靈魂因此獲得難以言喻的平靜,從此對陋宿心生嚮往。他進一步解釋其中的心理,可能是在破敗寒酸的旅宿仿擬自我的凋零,將自己當作無可救藥的渣滓,反而能從否定的絕望中,尋得足以滌清自我的救贖。
與郭澄芳同輩的成名攝影家每每成為文化史上受人矚目的地標,爭相為之作傳,研究、詮釋、批判、解讀者眾。就算後起的新秀,也屢屢有能力引起粉絲追捧。跟他們相比,年事漸高的郭澄芳不僅缺乏吸引文化關注的代表作,進一步獲得在重量級場地展出、綬獎、獲得典藏的機會。很可能除了地方上熟識的朋友,根本難得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或許水塔之於郭澄芳,正如陋宿之於義春,又或野草之於我自己。人生無奈,在大社會行走。有天偶然發現遭受世人忽視,更好說是根本無視的物件,就彷彿目睹一事無成,無能、無用的自己,赫然出現眼前,成了印證自己人生失敗的象徵。眼前的無用之物,就是自己的分身,隱身後的塑像。水塔就是攝影家的自拍,半夜醒來在自家浴室對鏡取景的肖像照。
觀閱任何作品,不是每個人都自有一套創造性的獨門角度,是以產生導覽、導讀、導聆的需求。大凡作品進入文藝市場,必有人出面向大眾介紹,就其主題與如何欣賞諸問題做出一番說明。攝影家可能拙於文字言說,只能依賴寫字為業的朋友襄贊、資助、扶襯,代為表達自己的創作觀。〔如同餐飲美食,不是所有料理大廚同時兼擅表達,又別具媒體媚力,有本事自行出面為自己的創作進行第一手宣傳,不得不商請有能力說得一口好菜吸引大眾眼球的美食家代為宣傳。〕於是與攝影家同鄉的前輩文學家康原乃慨然擔負起這項工作。引述時潮理論,〔為觀者〕擴深〔或創造〕影像的人文內涵,乃至導引反思,藉以形成在地生活與政治的隱喻。期望能有機會,乘勢將攝影家的作品順利送進文藝批評與大眾欣賞的視野。〔從攝影家為出版這本攝影集,不得不應卯寫就的自我解說,引用早幾年流行一的羅蘭巴特、約翰伯格等等思想家的名著、名言、名觀念,大抵已見於結集出版之前引自文學家的詮釋,可以知道這點猜測應該不假。〕等於是詩人用自己的文筆與名聲,熱心為同鄉後輩的影像作品裱框,品鑑,題跋,準備策展論述,同時安排,接洽,佈置場地,關照銷售通路,儘可能在文藝產銷周邊各節點做好事前打點的工作。
也許有人以為把這本冊子看成文學與影像聯名的嚐試,兩位共同作者是平等的,沒有誰幫誰持扶陪襯的問題,比較符合出版企劃的原意。我認為名義上是如此沒錯,但在現實運作層面,對於誰是老大的問題,不能不預先達成默契。就像一首走紅的流行歌曲,詞曲搭配,無論意境或旋律的動聽度都各自得到提昇,相得益彰,現在已經不太有人硬要認為作曲家的貢獻高於填詞人。可是歌曲是否走紅,還牽涉負責詮釋的表演者與市場因素,一般人習慣上會說這是那英的歌,泫雅的歌,張學友的歌,而不是繫於詞曲作家的名下。也因此商業領域的聯名,才會由法律撐腰,堅持嚴守按名氣或出資大小股份比例排名。一旦出現台灣金融行業整併時期曾經引起爭議的情況,由較少份額的小股東擠下大業主,冠名取代的異常情況,即便法理上能夠解釋,但不管怎樣,總是會給人留下十足的違和感。
基於以上想法,僅管影像與文字兩位作者名義上是平等的,不分主從。但實際上不能避免兩造發散的形象有著強勢與弱勢的分別。這與作品質量,各自在行業裡的名氣,時潮及媒介形式有關。就此刻=影像擁有壓倒性優勢的時代+照片在版面上分布的量遠超文字+水塔這個極端個人化的主題表達而言,不管怎麼看,手上這本書給予我的第一印象,都是一本攝影集。於是在閱讀康原詩文的時候,視線總是自動掃描水塔,或能與水塔意象直接產生聯想的字句,轉而與影像對照,同時將其他字行歸入背景,倉促略過。
本來攝影家拍攝的作品,作為自我身影投射的水塔多數在畫面上棲於角落,安然位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沒有任何一座水塔以畫面主體的身分顯擺出現,佔據構圖極高的比例。〔我粗略統計,全書百餘幀照片,只有3幀約略達到畫面5分之1大小,佔據超過10分之1比例者亦不超過10幀。〕但經由幫忙扶襯的文學家之筆慨然濟予文字周轉以後,就好像利用變焦鏡頭框景,拍攝的物象在觀閱者的視覺上宛若朝前挺進,被拉到近景、特寫、甚至大特寫的位置。不僅張張對焦清楚,更使得原本作為隱匿他者的水塔從背景邊緣置換到前景,佔據視覺重心=習慣上分配給主角的位置。
於是整本書的編排,也就隨著文字中介,發生潛越效應。原來習慣上以攝影家為主角,附文的影像書,變成以文學家為中心,附圖的文字冊。主配角身分交換以後,本來理應擔任男一角色的攝影作者被排擠到一旁,孤零零立在角落。我在全書閱畢以前,忽聞司儀唱名,介紹本書攝影作者郭澄芳先生出場。只見一個靦腆的人影站在舞台邊緣的陰影裡,半舉起一隻手,露齒顰笑,算是向特地參加見面會的讀者打了招呼。直到鞠躬退場,也沒移動腳步,稍往中間光亮處站一會兒。當下我忘了這是一本攝影集,反而愣住了,咦?だれ?這人是誰?
經過以上一整套身分交換的儀式,編輯重心位移,排名順序改頭換面。以至打從封面起,文學家的名字始終排在攝影家前面。〔有一種作法偶見於音樂出版品:搖滾或爵士樂團,如果生產過程採共同創作模式,會在封面、封底、內標、文宣和不同版次採不固定的排名序,藉以彰顯團員地位彼此平等,並沒有「主導者」與「只是伴奏樂師」階級之分。也因此,樂團走紅以後,改以明星團員冠名的情況,一直受到部份人士的排斥。〕俩人分別寫序,康原的文章列在前篇,冠曰「作者序」,郭澄芳排列在後,只得「攝影家序」。另篇想來源於文學家較為豐沛的人脈,友情贊助,以學術格式寫就的導讀,雖然題名〈攝影家的創作,文學家的創造〉,但內文仍是以文字書寫為重、為中心。也莫怪書末附誌康原一家的介紹,妻子兒女的詳細履歷、事業成就、全家福,圖文並茂,佔據相當搶眼的版面和篇幅。尤有甚者,標題襯底使用的附圖,是即本書封面,特別為此聯名商品在包裝的天秤上向文字一方傾斜,留下了可以詮釋的曖昧空間。
討論中這本影像與文學的聯名之作,詩文作者康原著作等身〔青少年時期,家中收藏好幾本他的著作。〕不僅具有深厚文學功底,也曾擔任文學紀念館館長,咸信這本攝影集受到評審青睞,獲得文藝會贊助出版。攝影家得其文字上的助力必定不少。
只是在這影像處於絕對優勢的年代,如果像我這樣壞心,偏狹設想,文字書寫影像,為影像而書寫,好像難脫文字奉承影像的嫌疑。然而,名聲處於弱勢的影像作者借貸文字周轉,文字乘勢發動潛越效應,逆勢而攻,又好像可以類比成在螢幕前追看精彩的權謀商戰或政治反篡秀,只是我預判這些計算到頭來只能淪為一場白費力氣無效的反撲。因為不管怎樣操作,深受時代薰陶的多數讀者翻閱之餘,還是會把這款聯名出版的商品看成一本攝影書,而不是文字主導附錄照片的詩文集。
自己的心血得以出版並舉行展覽,對於始終棲居邊緣地位的攝影家,總算是遲來的榮譽。而我作為閒著沒事認真閱讀這本書的普通讀者,從影像中感受到攝影家一生直如水塔一般佇立角落不改其志的精神,心中也別有一番欣慰與敬佩。只是閱讀這本攝影集,翻來看去,從頭到尾老是覺得其間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感,一直從書中水塔底部源源不絕滲漏滴出。書未閱畢,捧書的雙手倒是全都弄濕了。
與其藉由資源交換的聯名規則讓這批照片的能見度幅射擴散〔彷彿封面那座水塔淺淺印上一個不是一線名牌,但也廣為人知的logo〕,還是模擬水塔的寂寞,繼續孤零零守在受人忽視的角落一隅,兀自付出。哪一種presentation的方式能把水塔含蘊的能量精煉到最大?但是回過頭想想,把恆在角落受人忽視的水塔抬到頒獎台的正中央,隆重展示,恐怕好端端一座人形水塔,從此失去隱喻的力量,意義的能指乾涸了。不如配合大社會分派名聲的機制,銜命出場,小小露臉一下,然後再按規矩讓出主位,順勢站到聚光燈不致直接照射臉上的邊緣角落,這樣不正合攝影家投射出來自我認同的形象,彰顯出他水塔一般的個性與志趣嗎?也許目前這個樣子,就是最好的處置方式了。好吧,這本我算蠻喜歡,但也引發不少疑惑與違和感的攝影集,辜且就這般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