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64歲主動脈剝離的女性,在那一天突然昏倒之前,他只是一個尋常的女人,做著30幾年的會計工作。
主動脈的修補置換是個和死神搶快的手術,手術時間長又費時,代表呼吸器使用的時間、全身麻醉的時間長,術後肺部的塌陷、痰液的累積,也是與時並進。
傷口的長度會因血管剝離的範圍不同,除了跟一般心臟手術的傷口一樣在胸前長長的一條線,有時會延伸到頸部、鎖骨下等位置,如果動到肋間肌就更棘手了。張牙舞爪的這些傷口,限縮胸廓吸吐的動作,同時也影響了與呼吸相關的咳嗽、發音、唏噓共鳴、談笑吟唱。
開完刀之後她果然講話短促又沙啞,兩三個字就要停頓,一句話得花兩三倍的時間。
因為在加護病房待的時候太長,她開始出現妄想幻覺的狀況。有一陣子去治療的時候,她總是神情慌張,像戲劇裡被囚禁的人犯,深怕被別人聽到,湊到我耳邊一字一句費力地說:
「這裡有人蛇集團每天把我抓出去拍照⋯⋯」
「他們把靈魂拉到淡水山上空曠的地方⋯⋯」
對我們來說是常見的加護病房精神症狀,對她來說卻是沈浸其中的心驚膽顫。
我們從吸吐氣節奏開始調,輕吸慢吐,先能一口氣數到五、然後數到八、數到十...;接著是吞嚥、咀嚼、發出聲音;要放鬆傷口影響到的呼吸副肌;要誘發橫膈(呼吸肌)的動作,對正常人來說再正常不過的每一口氣,是她每一次嘗試、失敗、沮喪、重新再戰的循環。
從2.3個字換一次氣,到連續講一句話,終於有一天她不疾不徐、連續地說:
「我現在好想吃麻油雞湯加米血糕⋯⋯」
一開始腳沒力氣,連站都困難,我們從頭練站、轉移位、推輪椅走,為了趕過年前回家,一直趕進度、拉著走路,讓引流血水的管子、尿管一個一個拔掉,出院的前幾天我換了一支單柺給她,然後不准看護大姐扶她(大姐只好亦步亦趨跟著)。
出院的時候她成了物理治療的粉絲,逢人就說:「剛開完刀的時候一度覺得活不下去了⋯⋯」「那時候只有復健老師最有耐心不會駡人,就算只有一點點,還是陪著我每天進步...」
只要你想辦法活下去,物理治療師就會儘所能讓你回到日常。
在我成功誘發出呼吸肌,讓她可以正常說話、獨立行走的這一天,回到家我阿母叨唸我怎麼把小孩放在安親這麼晚,又發現家裡已經沒米沒菜、熱水壺壞了、燈泡該換,前幾天收到一半的雜物還堆在牆角⋯⋯
也許我們都一樣
在某個世界是巨人,卻只能在真實的日常中匍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