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12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狐妖:孤狸之邀(短篇故事)



「彼自らが孤独自体でありました。」──坂口安吾、〈桜の森の満開の下〉


1

所謂的「狐妖」是一種狐狸化成的精怪;有時也稱「狐狸精。」傳說狐狸精能變身成美女,擅長魅惑男女,並伺機將其大啖而盡。綜觀古今,「狐狸精」總是給人負面的聯想。放置於現代的語境,這個詞帶有貶義;多用於指涉「淫蕩而擅長誘惑男人的女子。」

儘管如此,人們對於狐狸精仍有豐沛的想像──包含但不限於關乎精怪加害人類的傳說,或行為放蕩的風騷女人勾引男人之類的艷情故事。鄉野傳奇更是不乏人類與妖怪之間的情愛。人們甚至想像「跟妖狐戀愛」這種虛妄的想像。換個角度來說,或許有點道理:對比人類的狡詐與捉摸不定的心意,動物的行為模式來得單純許多;若談到「擇偶選項,」行動容易預測的狐狸肯定比心思複雜的人類更討喜才對。更大膽地說,真正的「狐狸精」──仿人的妖怪──或許比譬喻性的狐狸精──妖媚但危險的人類女性──更適合作為能互訂終身的「伴侶。」


2


從前從前,某個深山中有座村子,流傳狐妖作祟、戲弄人類的傳說。據說,狐妖會在林間出沒,專門勾引到林中砍材、狩獵的強壯男性,誘使他帶狐妖進村。據傳,狐妖一進村,會一併把災厄帶入村子;不久後便會發生滅村慘案。


3

(1)


村裡住了一位獨自而居、以砍柴維生的樵夫。他就住在村子邊緣,過著半離群索居的生活。他的茅草屋搭在一個稍微俯瞰村子的斷崖頂,疏林圍繞四周。平時上山砍柴、變賣多餘的薪柴維生的樵夫,就這樣,在村中幾乎沒有訪客的角落,孤獨一人過活。

一如既往,樵夫上山砍柴。前往常去砍柴的林帶的途中,在一片疏林帶發現一隻受傷的小狐狸;牠倒在一片落葉堆裡,看起來奄奄一息,似乎隨時都會斷氣。他迎向前,發現一向怕人的狐狸竟然並無任何反應;或許是太過虛弱,無法逃避,只能任他隨意觸摸。

他稍微檢查狐狸的身軀,判斷牠應是被林中遊走的犬類襲擊。

看著牠這樣也怪可憐的。樵夫便把小狐狸帶回家養傷。

經過樵夫細心的照料,原本虛弱的狐狸漸漸回復活力。出乎意料地,牠相當黏人:常常圍到樵夫腿邊用身子磨蹭他。

「可能是想博取關愛吧?」

樵夫便會搔搔牠的下巴。狐狸會扯開笑顏、發出滑稽的笑聲,看起來很喜歡被這樣撫摸。樵夫覺得這樣很好笑:看著牠開心地笑,自己好像跟著開心起來,一下就忘了孑然一身的孤寂。

似乎是接觸人類了,這隻狐狸開始聽懂人話。樵夫說什麼、叫牠做什麼,這隻狐狸似乎都能照他的意思做。見狐狸這麼聽話,樵夫更加寵愛牠,無處不帶上牠,就像自己的家人。

日子漸漸過去,狐狸的元氣越加豐沛,開始能跑跳。看牠康復得差不多了,樵夫心生放牠返回原來生長的山中的念頭。

「果然讓牠回歸自然比較好吧?」

隔天,樵夫帶著小狐狸──最後一次帶牠上山。他沿著平時會走的小徑,來到上次發現受傷的小狐狸的疏林帶。他將小狐狸抱起,輕輕放在幾乎是牠上次倒臥的位置,並在牠腳邊放上盛著果實、飯糰的竹葉。飼料置放完之後,樵夫旋即轉頭,邁出前腳打算一去不回頭。

身後的小狐狸卻發出滑稽的叫聲:這次聽起來像啜泣。

樵夫心頭一揪,立刻轉頭回去,幾乎飛撲,撲向小狐狸,邊啜泣說道:

「我也不想分開。但森林才是適合你的地方。」

經過一陣擁抱、撫摸,這次是最後一次樵夫向牠道別;離別時還依依不捨注視著牠。

害怕心生眷戀,樵夫拔腿狂奔,頭也不回地離去。遠處依舊傳來小狐狸滑稽的叫聲。


(2)


與狐狸離別後,又過幾個寒暑;日日重複單調的作息,樵夫便把小狐狸忘得一乾二淨。

如往常那樣,他前往常去的林帶砍柴。途中,他驚見有人跌坐在落葉堆上;上前察看,是位長相清秀的妙齡女子。看樣子,她似乎扭傷了腳。

看她痛得無法動彈,樵夫立刻伸出援手。

整件事有些不太對勁的地方。女子穿著輕薄便裝;一般村裡女人不該穿著輕便就隨便跑進山中。山林間,誰也無法意料,有沒有專門劫掠女性的綠林大盜;或成群的犬類、野獸,躲在暗處準備襲擊毫無防備的弱女子;又抑或,荒山野嶺中飄游的妖怪,伺機附身在女人身上,返回村中作亂。

但上述的危險都已被樵夫拋出腦後,只因女子楚楚可憐的眼神早已攫獲他的心智。眼見女子不便於行,樵夫便將多餘的疑慮從腦袋瓜裡頭驅逐,扔掉多出來、換取生活費的薪柴,一把將女子揹在後頭。

出乎意料的是:女子並不重;如果要比較,感覺上,幾乎不到整捆薪柴的三分之二重量。

多麼奇特的女子!樵夫驚嘆。

一路上,女子不發一語,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蜷曲身子,方便樵夫揹運。

兩人抵達村口時,儼然日落時分;斜陽已垂落、恰好嵌在西方相連山脊的中央凹槽──將背陽側的樹林抹上墨綠、暗紅色的色彩。

樵夫在地勢較為平緩的地點放下女子。

離去前,女子再三道謝,直說「日後定會好好酬謝他。」


(3)


某個定期趕市集的日子,樵夫為了變賣在山裡獵得、採集到的收穫,且順便購買日用品,跋山涉水來到鎮上的市集。

        趕一整個上午的路與勞動早已讓樵夫疲憊不堪;他正想找個茶鋪,哪怕是流動的小攤販,撐把紙傘、擺幾張桌,或立幾張凳子,或隨便找棵樹就樹蔭下擺設,販賣茶飲、點心什麼的──好讓他稍作喘息。

就當口渴得受不了時,樵夫著眼一面隨風飄揚的布旗幟;上頭寫了個「茶」字。他立刻朝那小跑步奔去。

「許久不見。」

樵夫覺得詫異;素昧平生的老闆娘怎麼冷不防跟自己打招呼?

「我們見過面嗎?」平時不太有仿,也不太訪問人的樵夫,努力回憶對方的臉。

老闆娘遞過茶水,微笑說道:

「您不記得了?您救過我呢!」

這麼一說──樵夫總像想起那位穿著輕裝入林的女子。

「好巧!」

女子說從沒忘記樵夫的救命之恩,便好好招待了人家。

他們聊得相當熟絡──感覺像是結識多年的好友;一點也不像是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救命之恩」在兩人之間形成強大的羈絆──也說不定?

樵夫心想;幾乎不假思索提出「回程時結伴同行」的邀約──忘了男女間的分際。

對方欣然接受邀請。

待人潮散得差不多,兩人收拾店鋪後,便踏上歸途。

回途,兩人有說有笑,像是將久未見面的這段期間能聊的話題一次聊完;不知不覺間,隨著夜色降臨,兩人已經抵達村口。

「感覺好快呀。」樵夫感到詫異;明明去程獨自行走時,感覺城鎮與村子之間距離萬里之遙──就算不誇大其詞,花去整個上午的時間趕集畢竟是事實。而返途只花不到一半的時間──況且還拖一輛茶車──實在令人不敢置信。

或許是跟她一起走太愉快了吧?愉悅的心情反映在飛快的腳程上也說不定?

樵夫得知這位女子住在離自己的房舍不遠的地方。

離別前,兩人相約:往後要趕集,樵夫會主動來幫忙她推車;所求不多,只要女子沏茶請他就好。禮尚往來,誰也不虧欠誰。

女子接受了。


4


(1)


兩人如此互動一陣子了。

漸漸地,樵夫發覺自己已無法自拔:朝思暮想、魂不守舍;茶不思、飯不想──這些只是輕描淡寫。多年來孑然一身的他從未有過這種「日夜惦念著某人」的情感,難以用有限的詞藻賦予這種思念話語的形體。

直到某日,樵夫家裡,十分罕見地,迎來一位客人:是那位開茶鋪的女人。

這種化作實體的機遇可以理解成「幸福」嗎?應當作「奇蹟」解釋或許更為合適──

一時之間,樵夫還以為自己被捉弄,或被詐騙;心想,這種好事怎麼可能輪到自己?

他有所顧忌地迎客──顧慮一下子就被對方的誠意給化解。

女子恭敬地行禮;開宗明義表達拜訪的目的。她一直想找個好伴侶,苦無合適對象;哪怕找遍村裡所有適齡、適婚的男性,都不及樵夫來得值得託付終身。

聽她如此解釋,年紀也不小的樵夫──家裡兩老過世已久──感覺是時候找個人陪;看人家姿色、氣質都不錯,便欣然接受。

從天而降的婚約令樵夫興奮得都快飛上天。他原想親自登門拜訪未來的岳父、母;沒想到,未待媒妁之言,她自行揹著一包行囊住了進來。

平時樵夫上山砍柴;妻子在家整理家務。每到趕集的日子,他就會跟著妻子,拉著茶車去市集賣茶水、點心,貼補家用。

這段日子幸福極了;樵夫就此沉浸在兩人世界,忘了去拜訪親家這件事。


樵夫發覺這位女人極為能幹。

除平日打點家務十分熟稔,趕集的日子到了她還得推著茶鋪車子去鎮上開店。這下,不僅讓樵夫無須煩憂家裡的雜物,甚至多了額外收入。

樵夫覺得這樣的生活幸福極了。

多麼希望永遠這麼過下去──跟她白頭偕老,人生就值了。


(2)


然而,幸福日子並不長久。

某個趕集的日子,樵夫按照慣例,和妻子推茶車去市集開店,卻被一群圍事的傢伙「關切。」

「喂,偷拐人家的女兒啊,你慚不慚愧?」

樵夫毫無頭緒;而面對來者不善,妻子仍維持典雅的禮儀,處之泰然應對。

「當事人在場,你可別想狡辯。」

隨後,一對老夫妻前來指認,並指控這名「推他們家茶鋪車子」的女子假冒女兒。

       

原來,這對老夫妻也住在同個村莊;也曾跟女兒共同經營茶鋪。

丈夫早年失明;老婦必須隨伺在旁。因此,一直是女兒招待顧客。

每到趕集之日,三人便會趕來鎮上做生意。

只是後來老婦身體虛弱不便於行,而老丈自知不可能行動,故讓女兒隻身前往。

女兒出行前總會先換上最好的衣裳才出門。

回程時,她卻遭遇不測,就此失蹤。

老婦找了她一陣子。

某天,她卻自行返家,而且衣著整潔──完全看不出落難的跡象。

尋獲女兒高興都來不及了,老婦不疑有他,接她進家門,煮了鍋好料讓她暖暖胃、好好休息。直到某天,女兒突然準備一包行囊,慎重地在面前跪拜,說要答謝她兩老養育之恩;如今要出嫁了。老婦不知何時多出了女婿;怎麼女兒成了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家的媳婦?老婦幾乎哭斷腸懇求她不要離開,但女兒辭意堅決。

臨行前,她不忘將小心積攢下來的錢交給他們兩人;再度慎重地跪拜後她才離去。俗話說「出嫁的女兒像潑處去的水。」老婦也不期望她回心轉意,慢慢死了這條心。

事實上,兩老的女兒應該早就遇害;畢竟,那一帶山林大盜挺猖獗的。

只是,現實將被迷惑已久的老婦喚醒:女子用端正的儀態對待曾經善待自己的老婦。早已失去音訊的女兒──親生的骨肉──才不會像面前這位恭敬行禮的女子這樣對待自己。

方從「親女兒仍活著、跟自己生活」的美夢清醒,老婦終於意識到「原來女兒早沒了。」

面前這位推茶鋪車的女子,樵夫的妻子,正是假冒她女兒的冒牌貨──卻也讓老夫妻做了場短暫的美夢。


(3)


體認沉浸虛幻美夢是件多麼荒謬的事,老婦老淚橫流、懇求圍事的幫眾不要再為難人家。

正以為圍事的傢伙會就此作罷,沒想到更多女人跳出來指控樵夫的妻子行為不檢。當中,有幾位花枝招展、濃妝艷抹、行為放蕩的女人冒出來指控她「勾引自己的丈夫。」

「別被她的儀態騙了!她是個招搖撞騙的蕩婦,勾搭人夫的『狐狸精。』」

自己的妻子被人這麼一說,樵夫氣得臉紅脖子粗,要跟這群人論理。

圍事的傢伙們趁勢包圍勢弱的樵夫;不講道理,把他毒打一頓。

再怎麼壯碩的莽夫,被人圍毆也毫無招架的餘地;樵夫只能任人拳打腳踢,在地上痛苦哀號。

正當這些人要圍上樵夫的妻子時,怪事發生了。

所有人像是中了迷幻藥,紛紛昏迷倒下。

妻子趁機攙扶被擊倒的樵夫,棄車逃離現場。


5


(1)


他們逃向樹林,逃了一大段路,總算逃過追捕。

樵夫顯然被謠言迷惑,懷疑妻子真的如謠傳所說:是個行為不檢、放蕩的女人。

「原來全是假的!」

什麼「幸福?」他只是被詐騙的大呆瓜;娶了一個水性楊花、四處招罪的女人──所謂「紅顏禍水,」莫過於此。

嚥不下滿腹怨氣,他氣得和妻子對質。

「是不是靠假結婚來詐騙我這個光棍──是不是、是不是?」

怒氣很快被驚訝取代;他察覺妻子頭頂冒出本不該有的東西:一對不是人類該有的、毛茸茸的耳朵。

女人還沒能自我辯解,早已泣不成聲。

瞧她淚眼婆娑、楚楚可憐的模樣──樵夫的心就被融化了。他該如何質疑她的一片真心誠意?那副淚容難道不是最實在的證明嗎?

她稍微冷靜下來,才坦承自己其實是多年前被他救下的狐狸變的。

貨真價實的「狐狸精。」

她本是狐妖;在山中獨自遊蕩數千年,吸收日月精華,受到無數代經過的旅人的撫摸、餵食──充分吸收人氣,身體也跟著產生變化:她變得能化成人形;而且能施展幻惑人心的妖法。只是,她不曾加害任何人類;相反地,如果附近的村民在山中走失,她還會施展讓人健步如飛的妖法幫人安全返家。


(2)


狐狸精為了報恩,轉化為人類,佯裝腳扭傷的女子,讓樵夫──正如當初拯救狐狸那樣──帶回村莊。「日後要報恩,」原來指的是「以身相許。」

妻子接著解釋:老夫妻的女兒確實遇難了;在賣完點心、回程的路上,被比野犬更奸險狡詐的綠林劫匪偷襲。

當時,仍在林中遊蕩的狐狸只看到滿地狼藉,以及女性被扯破的衣料──想必原先是一襲上好衣裳──而不見女人本人。

牠便想到可以化身成不復存在的茶鋪女兒。之後,牠充當起老夫妻的女兒回到他們家;兩老肯定心裡有底,畢竟女兒經常只穿輕裝就進入林子──會遭遇不測幾乎是可以預見的。她們倆不僅沒有驅趕,反而視之如己出,疼愛牠。

此舉讓「一心想成為真正人類的」狐狸大為感動;總覺得應該要代失去的女兒去行孝行──若不能一輩子,至少一陣子,假扮「孝順的女兒。」

她沒忘記要報答樵夫;便拖著茶車,固定時間和樵夫見面。這樣相處下來,她感覺又回到當初還是狐狸的時候;這讓她心生希望,相信「樵夫一定會等同疼愛她。」

覺得盡了應盡的孝道,她就慎重拜別兩老,隨後嫁入樵夫家。

鎮上的人對她的指控完全是穿鑿附會;那些女人只是找不到跟老公偷情的真犯人,而隨意找人發洩怨氣罷了。

 

聽完小狐狸的解釋,樵夫激動地擁抱他所疼愛的小傢伙──正是緊緊摟著的妻子。兩人的相遇是多麼奇妙的緣分!

對忍受數千年「孤離」的狐狸來說──經歷無數次與人的邂逅,隨之而來的分離,以及重新尋找邂逅──與樵夫,現任丈夫、專屬於牠的良『人,』結為伴侶正是真正的奇蹟。

化作為「人」形僅是完成心願的一「半」;找到『伴』侶、被人寵愛,讓小狐狸得以完整實現「成為真正的人」的心願。


(3)


正當兩人沉浸在幸福的錯覺當中,久久不能自拔,剛才在鎮上圍事的幫眾儼然殺到。人們畏懼狐妖,以及牠帶入的災禍,視之為「應當袪除」的對象。

       妻子的真身已經露餡;剛才又在市集施展妖術,早已被不少人目擊。

他倆沒有任何喘息的餘裕,只得繼續逃亡。

就在差不多接近村口,原以為可以喘口氣時,沒想到村中已經聚集一群人,正準備攔截「妖孽。」

肯定是先一步出發、四處通風報信的人將「狐妖入侵」的消息傳遍各地。

前有村民,後有追兵,樵夫和妻子幾乎無處可躲。

就在差點被察覺之際,妻子再度施展幻術,成功迷惑並擾亂村民們的行動。他倆伺機逃離。

已露出耳朵的小狐狸露出狐狸尾巴;肯定是剛剛施展妖術所致。

整個村莊被居民們的火把照亮,變得像城鎮那般「燈火通明」──更讓兩人無處躲藏。

全村居民已經動員起來追殺他們。

「村子這邊已經沒希望。只能回頭了。祈禱鎮上的追兵還沒追上。」樵夫安慰因施展妖法而變得虛弱的妻子。

就在此時,小狐狸驚恐地揪住丈夫的衣領,叫他儘速離村:

「快逃,村子要毀滅了──」

什麼意思?來不及確認其意,樵夫緊摟著小狐狸的腰,加快腳步逃往當初發現牠的那座山頭──唯一還沒被包圍、能藏身的地點。

倉皇逃向村口的兩人,卻埋伏在此的村民伏擊。

「小心──」

一陣箭雨朝兩人身上澆淋過來。

「老婆!」

狐狸被流箭擊中;中箭的部位流出大量鮮血。

身受重傷的狐狸再度施展妖法──用上最後一分力──成功干擾追兵的行動。

 

進入林子,兩人終於甩開追擊;但小狐狸已經無法維持人類的模樣,變回狐狸的模樣──與最初受重傷的樣子沒兩樣。

樵夫將奄奄一息的狐狸捧在懷中,落寞地往森林深處走去。

「快……走,」小狐狸擠出氣力,虛弱地說,「要……毀滅……了。」

「別說了!妳要撐下去呀──不是說好要一起生活、白頭偕老嗎?」

「今世未了,來世還作夫妻。」說完遺言,小狐狸便在樵夫懷中斷氣。

頓時天搖地動,樹木皆如受強風侵襲的竹子而搖晃;鳥獸的悲鳴不止;巨響迴盪山中,彷彿被人類所觸怒的山神發出咆嘯。

地震持續了許久。

而地震停下的同時,換村子那頭發出哭喊的聲音──彷彿村莊本身就是一個活人,正被山林無情地蹂躪,而發出求饒的哭喊。

好不容易維持平衡、重新站穩的樵夫,一轉頭,驚覺超乎想像的大規模山崩削去整片山;村子已被土石整個掩埋,而他所居住的高坡已經成為一片平地。他的茅草屋早就消失在大量石塊底下。追擊的村民應該都慘遭活埋了吧?

「原來所謂的災禍是指這個啊……」

一想到小狐狸在生命消逝之際,想的依舊是拯救他這條一文不值的性命,他不禁悲從中來。

「失去了妳,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家毀人亡,早已一無所有的樵夫,捧著狐狸冰冷的軀體,踉蹌走入深林。

他一路哭泣;鳥獸的悲鳴聲不絕於耳──彷彿跟著為了逝去的小狐狸哀慟。他就這麼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著──直到腳踩空而直墜深谷。


6


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劃破森林的寂靜。

甫從惡夢中驚醒,他發覺已經失去摯愛多年。

他用鼻端輕觸毛茸茸的前肢;兩隻前腳相互搓揉,彷彿能藉此重溫當年小狐狸湊到他身上的觸感、感受她的體溫。

畢竟,懷抱中殘存冰冷的觸感──未免太過淒涼。

他四處張望,身處空無一人的深林。

人事已非,徒留自己孤魂一匹,遊蕩深林中。

他發出一陣狂笑,久久不能自已。

他甩甩尾巴,伸展四肢,往更深處爬行。

 

現在,林間仍時不時傳來狐狸的鳴泣聲──聽起來就像歷經荒謬鬧劇般的人生慘劇,已流乾淚水、哭啞嗓子,最後只得發出滑稽的自嘲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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