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畫已久的方格子之「格友故事集」首發,終於隆重登場了。
關於格友們的每一篇故事,必須是經由當事人同意才會開始撰寫與公開發布。在方格子發布的時候,不會公開故事主角是誰,由讀者自行根據曾經看文的印象去猜測。日後若能集結出版,則會在書中的故事結尾特別註明及加添簡介。
格友故事集的每一篇完成都相當不容易,因為不是經由採訪得來,僅僅是從其平日的發文中找出蛛絲螞跡,以最貼近真實面貌的方式呈現,其中所花費的觀察與構思都極為耗時,但成果也必然是獨一無二的。
我們只不過是一群在方格子裡熱愛寫作的小人物,但我們一樣有與眾不同的人生故事。我們不期待會發光發熱,只求在這個世上留下一頁屬於我們自己的記憶。
週日下午,她自己一個人悶得發慌,没有目標,只是想外出透個氣。冥冥中彷彿有股力量拉著她似的,從港澳碼頭,沿着行人天橋往國際金融中心IFC的方向走,見到天橋的左右兩旁佈滿用硬紙板砌成的「方格子」和帳篷,停下一問才知道,這一小群一小群佔用行人天橋露營的人,原來是週日休假的外籍家庭傭工。
外籍家庭傭工在香港非常普遍,不像台灣申請資格規定的那麼嚴格,幾乎有小孩的家庭,多會僱用菲律賓或印尼女傭。根據香港統計處的調查顯示,截至 2022 年年底,引進香港的外傭已高達 33.8 萬名,約佔香港整體工作人口的8.8%,且大部分是女性。
因為香港物價太高,休假時要找個能待上一整天的地方實在有困難,故每逢週日,分別來自各區的大量外籍傭工,齊湧至中環皇后像廣場以及連接港澳碼頭與國際金融中心的行人天橋聚集,她們會在那裡與同鄉閒話家常、傾吐苦水,打發難得的休假時光。
看見這些女傭少則三五人,多則七八人,擁擠在紙板方格中或帆布帳篷裡,一起吃飯、一同唱歌的畫面,不禁感到眼眶一陣濕濡,雖然是為了工作賺錢而不得不在異鄉生活,卻好像只有來到這個街頭才能讓她們暫時重獲「家」的溫暖。
她在升起對外傭遠走他鄉、苦吞百般思念的憐憫同時,也勾起了自己深埋在內心的無限感觸──「香港是我的家,我回來了!但我的家人呢?也許,我應該繼續留在台灣。」
她突然不想繼續走下去,卻也不願往回走,開始思忖著是否要學那些外傭尋找一處可以為她帶來短暫溫暖的地方。事實上,不論藏身在香港的哪個角落,依舊躲不開一輩子被母親折磨的陰影。
她打算再給母親一次機會,不,是再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看是否能夠發現任何可以改善母女關係的線索。
母親是長女,下有八個兄弟姊妹,幼時曾因物資短缺,造成手足間競爭激烈。到了青春期,常常會為了搶穿新衣服與妹妹們發生衝突。成年後,姊妹間開始比較誰嫁得好、誰的子女更有成就。母親甚至因為嫉妒其中一位妹妹嫁了好老公,從此與之決裂,即便二人如今已年過七十,仍然不相往來。
經歷過這樣一個令人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母親不僅没有記取教訓,反而如法泡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導致她在母親重男輕女的觀念及作風下,從小就為了與弟弟較勁母親愛誰比較多,而強化了仇視的心理,總把弟弟當成敵人,「是你,是你搶走了媽媽的愛!」
不幸的是,不管她如何努力,弟弟的學業成績一直比她優秀,出社會後在事業上的發展也遠高於她,使得長久以來,誤認為只要贏過弟弟,就能獲得母親關愛的假想,徹底的破滅了。對她而言,弟弟從來就不是親人,即使她現在已然跨越不惑之年,敵對的態度猶未稍減。
也因著她認定母親比較喜歡男生,所以討厭自己是女生。另一方面也很可能是母親在未生弟弟之前,習慣把她當成男生來養,才造成了內在性別錯亂。
記得小時候每次去理髮店,母親都叫髮型師幫她剪男生的髮型,理由是「容易整理」。人家媽媽喜歡把女兒打扮成公主,她卻連裙子也没有一件。
她討厭洋娃娃、討厭玩扮家家酒,別的女同學喜歡打排球、羽毛球和踢毽子,唯獨她熱愛游泳。因為,每當屏住呼吸、潛入池底的時候,所有的孤寂與悲傷,就能妥妥的被掩藏起來,不叫別人看見潰決的淚水。
不知是否是心理變態間接阻礙了生理上的發育,她的身材竟然跟男生一樣,全身肌肉,唯獨胸部平坦。儘管外觀不像女性,卻無法避免生理期的自動到來,她會把用過的衛生綿藏在臥房的隱蔽角落,不讓家人發現她正在變成一個女人。
直到上了大學,她終於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打扮了,竟還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頭髮剪成陸軍大兵頭。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居然引來一位男同學對她展開熱烈的追求。而這段初戀在一年後結束。那男生對她說:「其實我是同性戀,當初會選擇追求妳,只是想找個『不像女生的女生』來實驗,看看自己是否真的無法喜歡女生。」當下,她怒不可抑,甩了對方一巴掌;然而,真正讓她感到難過的是,若不是因為她有著那樣的母親,也不會發生像今天這樣的結果。
於是,她將所有感情移轉至一位同性摯友的身上,大學期間,她們幾乎形影不離,並在大二那年決定畢業後一起去英國唸碩士。
1999 年的最後一夜,她倆在泰晤士河畔看著盛大的跨世紀煙火表演,共同許下2000年一定會更好的願望,隨後同赴酒吧飲酒,但她酒量不好,只喝了一杯Baileys混Tequila,即開始胡言亂語,直到返回宿舍,倒臥在摯友的床上,恍惚間被人吻了自己的唇,才明白這段愛情值得期待。
碩士畢業典禮結束,她回香港,摯友則坐飛機去了意大利,並約定一年後重聚。但分開沒幾個月,摯友就和另外一名男人結婚了,讓她又一次經歷了被分手的痛楚。
她的內心世界充滿矛盾,既恨男人,也恨女人。她認為,女人的痛苦處境,是男人造成的。然而,女人不爭氣,沒有能力為自己發聲,亦是事實。她對自己說:「我必須比男人更強,才有機會爭取合理的權益。」
表面上,從不曾被好好愛過的她,處處表現的像個女強人,不需要家人和男人,但其實,她渴望被愛,渴望享受愛情的滋潤,總在暗暗期待,這扇關乎改變一生命運的門窗,終有一天會開。
跡象終於來了,有一位受聘於美國知名顧問公司的男人對她異於俗女的特質,著迷不已,才初交往,便在中環半山區租了個房子同居,過起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男友會帶著她至世界各地出差,並要求她穿著性感服飾陪同出席大小聚會,特別是性要求,男友總是說:「我頭好痛,來做愛吧!」。這讓她覺得,自己只是個可以四處炫耀的漂亮包包和一台可以用來治療頭痛的做愛機器,完全品嚐不到被關愛的滋味。漸漸,她鄙視自己,鄙視自己成為這樣的女人。她毅然決然拒絕了對方的求婚,選擇走入心理治療的漫漫長路,看是否有人能夠向她解釋,為何自己這一世的家人關係會如此糟糕?為何在愛情的路上總是遇到不對的人?為何心裏始終有個無法填滿的黑洞?
透過朋友介紹,她找到了一位極具耐心的心理諮商師。就在諮商進行了幾個月後,她開始了解,是童年所遭遇的情感忽視,才讓她發展出過度獨立的個性。刻意疏離、不接受幫助,純粹是出於一種自我保護策略,可免增加受傷的機會。而負作用是,這道保護牆也將拒人於千里,別人進不來,自己也出不去。
心理師鼓勵她要向自己的內心去探尋,但越是向內,越要直接面對傷痛與黑暗,而這只會觸發更大的不安及恐懼。她極需有人可以陪伴、可以信任、可以給她溫暖;她認定,眼前的這名心理師即是上帝特別為她安排的天使,有希望帶領她走出一條人生的新路。
可她錯了,錯在忘記自己是等待被治療的病患,不該將病患的私人感情投放在醫生身上,不該將寄託變成倚賴、把關懷視作愛意、並計劃用生命來回報這份無盡的感激。
那天,心理師向她訴說起一段關於「她」和另外一個「她」的傷心往事,表明自己曾經也是一名憂鬱症患者,直到目前為止都尚未完全脫離心靈的絕境,没資格接受她的感情,因為這對她並不公平。
被遺棄的感覺再度降臨,她崩潰了、心死了,幾乎快要喪失生存的意志。
後來,她報名參加了「和諧粉彩」的身心靈療癒課程,那是一種源於日本,以手指代替畫筆,透過簡單的工具及繪圖方法,幫助自己在享受創作樂趣的同時,達到疏緩壓力和釋放情緒的效果。
她漸漸從自己的畫作中釐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由於從未被母親好好愛過,才促使她在潛意識裏存在著一直對母愛的渴求,並將這份渴求化成對伴侶的期許,希冀對方做到關懷備至,無條件寵愛,滿足一切需要,如同她理想中的母親。而願意聆聽、回應、支持與陪伴她的那位心理師,僅不過是恰好符合這樣的一個母親原型罷了!
她懂了,何以自己會愛上女生,何以離開女性伴侶會比男性伴侶更令她感到無法割捨、不肯放手,原因就在於自己仍像個孩子般離不開母親溫暖的懷抱啊!
學習粉彩畫,雖然為她帶來了意識上的解套,尚不足以到達心智上的解脫。尤其,當她試著去覺察自己的內在世界時,竟然發現她會慣性地批評、貶低與攻擊自己,總覺得自己不夠好、沒有用、不應該存在。且內在有個聲音 24 小時播放:「像妳這麼糟糕的人,不值得被愛,也不配擁有美好的人生。」
神奇的是,當她摸索到自己的軟弱根源後,對一切發生過的事情竟產生了新的解讀和領悟──或許心理師並没有抛棄她,也不是不愛她,事實剛好相反,是因為太愛她,才會狠心離開她。倘若繼續跟她在一起,只會剝奪她日後得到幸福的機會。唯有放手,讓有能力給予愛的人來照顧她,那才是真正的愛她。
她站在教室裡的整容鏡前盯著自己的臉,心中浮現的卻是母親的臉,對於這個被她仇恨長達30 年的至親,她看見了隱藏在母親背後的可憐與可悲,儘管母親會基於價值觀的不同而不停咒罵她的一切,總是藉由令人承受不了的可惡言行來表達內心的情緒,其實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她憶起某位老師曾經對她說:「因為妳的家人對妳懷有既定的成見,故而會將妳在事後所表現出的一切善意都當作敵意,這很正常,但也很難去改變他們。這就跟要妳對撒旦改觀,相信撒旦曾經也是天使一樣的困難。」
驀然,她頓悟了,即便是撒但,他也曾經是天使。於是,她在自己的粉彩畫作背面寫下了一首短詩:「每個惡魔/都曾經是天使/在他被他最愛/也最信任的人/徹底摧毁之前」
母親曾經也是天使,而現在,她絕不能讓自己變成惡魔。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細細思索救贖自己的方法,如果放不下與母親的心結,此生的傷痛是不可能獲得療癒的。她打算對母親說:「媽媽!讓我們忘掉以前的一切!我不求妳理解我,也不求妳改變什麼,我只希望,妳能夠從靈魂深處的悲傷與絕望中重新甦醒過來,不再借助憤怒不悅的情緒來傷害彼此。拜託讓我幫妳,讓我可以聽見妳對愛的渴求,猶如妳也渴望聽見我的一樣。」
也就是那一天,她在有如粉彩般的淚光中,看見了母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