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先生》：我帶你去流浪，揹上這輩子最漫無目的的逃亡

圖片來源：Netflix 官方劇照

故事是從兩場綁架開始的。兩場婚禮、兩個新娘、兩個未婚夫，一個騎著重機的男人出現，妥妥的毀了這一切。接著，他們開始逃亡，一場逃亡引來了第二場逃亡，而第二場逃亡不知不覺成為流浪。如果要說逃亡跟流浪有什麼區別的話，前者，是要逃到安全的場所，後者，卻是要到未知的地方。然而殊途同歸，一旦向前跑，我們似乎都在逃離過去，蜉蝣漂流在人海中是流浪，亦是漫無目的的逃亡。

海潮的人生，像一次又一次跑到岸上、毫無章法的浪，他用盡力氣玩鬧、打架，有趣的什麼都做、什麼都說，掛上跑腿所的招牌，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因為他本就不是從固定的框架裡出生的，他是陰錯陽差的 137 號。在美總是在笑，她只能笑、她必須笑，她的靈魂渴望安穩，即使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所想要，她也要笑著實現夢想，那個被全班同學嘲笑的夢想。

兩人相遇，在海潮最無助的時候，在美握緊他的雙手傳來的溫度，可以讓被父親拋棄的、凝滯在空氣中的雨水蒸發。他們有用不完的默契和能理解對方的孤單，而後就如許多人那樣爭吵、分離，留給彼此的並非是祝願而是詛咒，直到詛咒成真，兩人重逢。

《蜉蝣先生》漂流在現實與想像裡，遊走在荒謬和合理的邊界，像是《游牧人生》沒有終點的公路旅行，有著《百年孤寂》的荒誕不羈與情有可原，還有為彼此寫情詩的浪漫。它難以定義、沒有形狀、彷彿可以放進任何容器，談生死，卻不沉重；觸及絕症和無法生育，卻不是世界末日。是齣悲劇，也是場鬧劇，更是種喜劇。

也許是因為，裏頭總有那麼個誰會觸碰到你。表面玩世不恭卻重情柔軟的海潮、無瑕純白又帶著狡黠真心的在美、怯懦畏縮到走出柵欄的漁興、看遍醜惡卻能真誠待人的奉淑、不發一語卻總是借出肩膀的 John……每個角色都無比立體，儘管他們的下一步行為常常讓我們驚訝的張大嘴巴，看著路又轉了個九彎十八拐，但最終我們都和他們一樣站在路口，路上的風景、笑容、眼淚、選擇，在他們澄澈的眼神裡我們也都看了一遍。

「別再為自己的人生設下目的地，如果在追尋目標時迷失方向，人只會徬徨飄泊。」

也許找生父什麼的都只是藉口，對海潮來說，他只是想和在美一起上路。然而，找著找著，忍不住為湯飯店的老闆抱不平，最後被父親的溺愛弄得灰頭土臉；到了魚市場，又再一次，被偽裝得徹底的爸爸摔得粉身碎骨。嘴上說著只是想幫兒子弄一頓好吃的、兩個人一起打架才更有意思、抱著馬鈴薯的蘑菇，原來不過是為了行李袋的那些鈔票。

雖然不太會打，雖然沒有拿刀弄槍，這個假爸爸卻是全劇中最狠的角色，也是無奈，這樣的人更有可能是我們生命的過客。他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他給你，看似傾盡全力，而後全部拿走，一滴不剩。海潮憤怒的拳頭更像是悲傷，刺蝟的外表永遠是那個離家的少年，在垃圾桶翻找食物，在雪裡感到寒冷，他只渴望一個擁抱，無須言語，只要讓他知道可以回家了——就像最後養父做的那樣。

衣食無憂、家宅不知幾平方公里的漁興，笑著對海潮說，也許這樣很厚顏無恥，可是我很羨慕你。是母親讓他窒息、那些遵循古法的宗族讓他窒息，無能為力看著愛人離開的自己，也讓他窒息。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跟著在美、海潮，他不再是牢籠裡只能嗚咽的小狗，他可以是伸出爪牙的老虎。儘管虎爪並不尖銳，卻是他自己的了。可能是因為，不再追尋那些既定的目標，不再緊抓著更想穿上其他雙鞋子的腳，他可以是他自己了。

「那些被遺棄在街頭的東西，總是讓我心裡過意不去，我想好好照顧它們，或許因為它們也被拋棄了，跟我一樣，在它們被丟棄之前，肯定也被人珍惜過，很妙吧？」

即使漁興帶來承諾、帶來安穩，帶來彷彿就快要實現的夢想，在夢想即將到手之時，在美的世界還是崩塌了。原本似乎打算帶著這個秘密在大戶人家中隱藏一輩子的她，被曾經丟棄又回頭找她的海潮給打亂了一切的計畫和思緒。說不上是不是總不忍於那些被遺棄的，好幾次感覺能離開，說是沒有勇氣，卻又始終當著海潮的岸，是愛、是憎恨、是憐惜，又彷彿是不知從哪裡看見的，自己。

當所有物品被有機的串起，救命的繡花鞋、碎了一地的魚缸、沉在魚缸底的戒指，故事總會在我們意料之外說起從前，而後觀者恍然大悟，角色之所以走到這裡，都是無數事件和經歷堆疊而成的，一開始，故事其實就已經說完了。不是青春成長劇、也沒有世紀大和解，甚至沒有傳統的角色成長曲線，但看著他們拾起一片又一片破碎的自己，最後也許只拼了一塊吧，也許只釐清了一個念頭，但足以圓滿，有缺憾的完美似乎才是圓滿。有時候，我們需要的似乎並不是答案。

「我現在要死了，我每天晚上都在想，死亡會是什麼感覺，會不會令人興奮不已，像一口氣越過很高的障礙？還是像脫掉濕淋淋的衣物那樣爽快，或是再普通不過，像從一節地鐵車廂，走到另一節，如今我跟死亡面對面，感覺完全不像那樣，我想活下去。」

活下去，儘管艱困不已、爛事成群，但不確定是不是在視線模糊之前都變得渺小，還想再愛一會眼前這個人、還想在雪地裡找四葉幸運草、還想看著因我而聚在一起的人在彼此的臉上作畫，這些事就足夠讓我活下去。我們是閃閃發光的浮游生物，食物鏈的最底層，但發光時會產生大量的氧氣——這樣地球才不會毀滅，很厲害吧，你要知道，這些卑微的生物啊，其實非常珍貴。

「走吧，我帶你去流浪。在銀色的月光下，繾綣在彼此身旁；

   走吧，我帶你去流浪。在一望無際的汪洋，亡命天涯。」

^{（後記：一直到看完整齣戲後，腦海才突然浮現這首 SADOG 的〈我是海浪〉，發現是多麼切合，宛如就是為海潮和在美打造的歌曲一般。兩人互相依偎，圍著篝火，一台暖氣壞掉的露營車，蓋著同一條棉被，為無關緊要的小事大笑或持續著已經接不下去的成語接龍，又或者是海潮看著星星，暗示著在美可以如何想起他：不要傷心、不要掉眼淚，因為星星已經不存在了，光芒卻仍在我們眼前閃耀，生死的界線變得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