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說到漫畫……我呢,根本就不喜歡畫啊。一點都不有趣,只會覺得很麻煩,又超級土的,花了一整天來畫也都畫不完啊,用看的還比較輕鬆。根本不該畫的。」
——「那麼,你又是為了什麼而畫呢?」
為什麼要繼續畫下去呢?為什麼要繼續創作下去呢?
當走進影院看見電影第一幕時,我想,在幾乎漫畫的每一個分格安穩地走進每個影格的動畫電影裡,作為少數增添的原創畫面,它已經為這個問題的空白背後,捎來了一張無聲卻蘊含千言萬語的紙張,那是最深邃真摯的告白,是動畫的回覆,也可以是對身為故事(原作)最後一句台詞的再現,因為它——回首呼應了結尾那靜止的生命延續,同時,也在前方追逐那永遠的未完待續。
從月圓夜空到藤野的房間,鏡頭視線宛若那片連接現實與奇幻的四格漫紙片,緩慢飄進《驀然回首》的門縫中。最後,打開了從藤野身後那扇門望出的視角,門外,也可以說是景框外的我們,看見了她埋首畫畫的背影。
昏暗的房間裡只餘檯燈的光亮,透出藤野為漫畫苦惱的背影,時而提起筆尾搔頭思考,時而拿起橡皮擦塗抹修改。沒有任何台詞,沒有多餘的點綴,在這一片寂靜中,藤野在筆尖畫過紙上的摩擦聲宛如是這世上唯一的聲響,直到當動畫安排在書桌旁的鏡子中,映照出藤野於繪畫中不自覺流露出的表情時,或蹙眉或苦惱或深思呻吟,那抹象徵性的背影才逐漸被動畫的一筆一線填滿,真實靈動地展示在眼前,而就在此刻,所有的細微聲響停止,「嘎」地一聲——驀然回首,藤野站起轉身看向我們。
開頭僅僅用了一顆將近三十秒的長鏡頭,就簡單純粹地凝望出《驀然回首》的全貌。這是一個簡單卻又深邃的故事,有著純粹、質樸的敘事筆觸,因此押山監督選擇用最真誠、只有自己能做到的方式:動畫,來延續原作那長方形的分格、那扇門以及藤本樹漫畫中時常出現的「電影感」,將一道道直立的景框化成眼前這一幕的橫向銀幕,連綿了藤野和京本之間永遠的未完待續,連綿了所有曾創作、仍在創作的人走的道路,直至那股熱愛與生命力溢出畫(景)框——就像京本走出房間的門,看見了藤野的背影。
我們也看見漫畫從沒出現過的,京本仍在時,藤野創作時的驀然回首。
「回首」,作為作品最重要的意象,尤其是主角藤野在「創作」當下的回首特寫,其實漫畫不曾出現過。而押山監督在故事的起點原創這一幕,不只是為了以動畫的方式,再現漫畫裡多重凝視(分鏡、門、鏡頭、觀眾與京本)的視覺表現,更是從劇情本質上向作品本身,向每一位深愛這部作品、深愛創作的創作者以及曾經熱愛於某些事物的人們,遞出了那張屬於他的四格漫。
曾經,在漫畫頭尾深埋的彩蛋,我們知道「Don’t Look Back In Anger」是《驀然回首》想說的話;如今,在動畫序幕的頭尾相映,我們再次回首那「驀然回首」的瞬間裡,折射出那名為「創作」的脆弱又堅強的背影,如盞燈火照耀這人生的漫漫長夜。
無數個日與夜,只為捉捕那稍縱即逝的靈感、夢想與熱愛,就像藤野只是為了一張四格漫,卻為此苦惱了好幾個小時。
雖然押山監督曾提及,藤野是個不擅長表現內心情緒的角色,因此希望能夠讓觀眾看到她驕傲神情以及「混蛋」形象的背後,是在家花費數小時畫漫畫的努力所構成的。似乎只是為了增補角色刻劃,潤飾故事的完整性,但對我來說,這一幕的意涵可以有更多的連繫。(要說我藍色窗簾也沒關係)
這是藤野努力畫畫的身影,是藤本樹畫下的所有創作者,是藤本樹本人,同時在真實且「不盡完美」的手繪線條,與略顯厚塗感的上色光影交織下,躍然於螢幕上的,也是監督押山在做《驀然回首》劇場版時的堅毅身影。
簡單來說,《驀然回首》是藤野和京本透過繪畫互相認識、理解,並擁有著無法言語的情誼與回憶的故事,而對於作品形式(漫畫與動畫)來說,這一幕何嘗也不是押山監督透過「動畫」與原作建立起的連繫呢?
透過凝視的重疊、原畫才有的底稿線條,動畫電影就如藤野京本一樣,一筆一筆地和原作牽起最真摯的連繫,在這過程中筆尖滲進紙張裡的,不只是墨水與鉛,更是生命力——而這便是漫畫與動畫之間,屬於「繪畫」的真諦。
因此在動畫電影上映後,藤本樹曾寫下這樣的評語:「有個說法叫做『為角色注入生命』,藤野和京本及整個世界都彷彿活生生存在於鏡頭之中。自己這輩子的作品還有可能受到更甚於此的真摯對待嗎?」,或許就是最好的應證。
略為歪抖、並不完美的細微痕跡,是每一位創作者的真實與真誠所在,因此它們驅動著筆尖向前蔓延,將每個點延續成線,每條線連綿成畫面;驅動著筆尖將過去延續成此刻,此刻連綿向未來。
延續這份情感與意志成永恆。
時間與生命就此暈染在名為人生或者創作的白紙上。而這其實也正是《驀然回首》故事最美麗的本質。
無論是在聯合文學9月號的訪談文章〈不經意留下的線條,是真實所在〉,還是6月時MOVIE WALKER的訪談〈「原画のニュアンスをできるだけ残せるように」押山清高監督が『ルックバック』を“絵描き賛歌”として制作した理由〉裡,押山監督都一直強調著這次的製作,特別保留了原畫最原始的底稿線條,因為想讓觀眾知道人類必須透過這些痕跡才得以作畫,需要以某些人好幾年的人生才得以落下,因此這些軌跡本身也可視作一種真實的「記錄」。
這樣的記錄,不只是關於時間性,更是關於一種本質性。在如今動畫審美以整齊劃一、美觀、乾淨為主的時代下,我很高興能夠看到押山清高監督選擇回歸動畫的本質之一去改編,因為這與故事本身某一部分的主軸與精神是相同的——來來回回、重複試錯,存在於正確輪廓線外的多餘線條,是每位畫者費盡全力捕捉事物形狀、動作形態的證明,是每位原畫師「真正想用這幅畫表達的東西」所在,讓情感與意志有得以流向他人的出口。如同《別對映像研出手!》水崎燕曾說的:「動畫師也是優秀的演員啊」,押山監督秉持著最樸實但也是最珍貴的信念,對抗如今AI時代,去尊重原作漫畫,演繹成一部動畫。
線條,是真實所在,也是最深刻靈動的演技。
因此原創的第一幕如此打動我的原因便在於此,它蘊含了整部作品的美麗與魅力,在重現原作者藤本樹那隨性的筆觸風格同時,告訴了我接下來故事的每一個角落都將看見以動畫師的演技,去賦予人物、世界,甚至是最抽象的情感栩栩如生的「生命」,讓他(它)們永遠的活著。
就以那藤野在雨中奔跑的場景來說,在原作以跨頁的震撼設計直面揭露藤野內心的喜悅,動畫則以將近一分半的篇幅描繪。那個使自己放棄夢想,令自己嫉妒卻憧憬的京本僅憑一張畫認出了自己,並且跨越害羞與恐懼,鼓起勇氣邁出房間,只為了向自己表白:我喜歡你的漫畫,我是你的粉絲,我愛你畫的所有作品。那一刻直擊藤野內心的感受是無法言喻的,綜觀整個故事,藤野從來都是個傾向隱藏自己內心情感(緒)的人,而作為第一個(且唯二)流露出她真實強烈的喜悅情緒場景,同時也是決定藤野與京本即將彼此交織人生的起點,動畫選擇以「作畫」一種擁有原始魅力的技術成為「演出」的核心形式,讓作畫引領著演出,解放漫畫靜止的限制,釋放藤野內心的枷鎖,一如藤野那獨特、狂亂地手舞足蹈般直觀且無需言喻。
或粗獷或細膩,或起伏或凌亂,隨著線條的變化波動,藤野的奔跑、擺手姿態外顯出她內心洶湧的心情,然而這一幕更動人的是,這一切都在鏡頭運動中翩然起舞,從陰暗天空的視角逐漸推動到在濕泥地面上奔跑的藤野,田野、雨滴、天空,奔跑的整個過程都以「背動」的方式呈現——那些動起來的背景動畫,彷彿映照出藤野的內心。
這一刻,因為京本的話語,藤野的全世界轉動了起來。
沒有太多其他的演出方法,僅用鏡頭運動與作畫將這份飽滿隨著雨滴溢進觀眾內心。這樣的敘事表現方式也貫穿著整部作品,比如動畫原創多次藤野拉著京本奔跑的畫面,也同樣都以背景動畫表現,不管是從京本還是藤野的視角出發,而這不只是《驀然回首》這部動畫電影在作畫與演出層面上的改編方針,更重要的是對故事(劇情)本質的一種詮釋與體現。
因為鏡頭運動和作畫兩者隱含的,不就是象徵著構築起藤野與京本相遇、相識的創作人生:「線條」和「視角」嗎?
藤野的四格漫讓京本走出房間,京本的笑容讓藤野回首並大步向前,在不變景框下線條勾勒的時間流逝,告訴了我們無論身處哪一個平行世界看待過去,無論當初選擇走向哪一條未來的道路,那坐在桌前為彎著背繼續創作的背影,那拉著彼此的手向前奔跑的背影,以及那一抹笑容,總會在時空錯位中存在。
最終回首時,她們永遠都會是彼此最憧憬的背影。
即便畫在「創作」的白紙上的背影從一個人,到兩個人,再到一個人,那令人心碎的筆觸卻刻畫出世上最堅強又脆弱的生命力,因為這是對藤野的絕望懊悔最溫柔的回應——「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畫啊?」,答案與救贖有時候很簡單,它就在驀然回首之處。
就在你的身後,就在門的另一側。
在以「回首」為核心,在藤野與京本的創作人生中,藤本樹延續著以往作品的「門」的元素,如果說《鏈鋸人》裡波奇塔提醒淀治不能打開的那扇門象徵著未知恐懼,那《驀然回首》則是選擇另一種視角去詮釋門的意義,未知恐懼同時也可以是蘊含著所有可能性,讓人得以跨越虛構與現實,望見不願面對的真相也可以是唯一的真實。
這次,藤本樹/藤野和京本,通過漫畫打開了那扇門。
不只是畫框、漫畫、鏡頭等呈現視角重要性的物理裝置,它更作為一種符號與意象,連接起對創作者心理世界的捕捉和另一種選擇的可能性:從動畫電影第一幕門的視角看向藤野的創作背影,藤野那如門框般的四格漫讓京本勇敢走出房門,還是藤野自責自己使京本走出房門而最後遭到襲擊,那兩張以門為媒介穿梭平行世界/現實幻想的四格漫,再到首尾呼應,我們從門外看著藤野站起身、再度向前走進門裡那張創作的書桌前——最終,「他們」彼此打開了現實的門,以及那扇內心世界的門。
他們是藤野與京本,也可以是藤本樹與作品:一位創作者與創作之間。
所以門的背後有什麼?還有什麼呢?
此刻,藤本樹所有的作品裡一脈相承的門符號彷彿是這句問話的具象化,而在《驀然回首》亦是如此,只是它凝結成整個故事最後一句台詞,問著所有人。
「那麼,你又是為了什麼而畫呢?」
我想,動畫電影也用了屬於它的和煦柔光讓這句話能夠更加明亮的被人看見。因為不同於漫畫,動畫多次加入藤野拉著京本奔跑的場景。春夏秋冬的時序變換說出她們共同走過的光陰,也如她們之間共同追求的熱愛永恆不變,然而最重要的是那穿插藤野、京本各自投向彼此的第一人稱視角鏡頭,使她們相視的笑容猶如夕陽光輝那般閃耀美麗,那雙互相緊牽起的手透出最真摯純粹的溫度,讓人真切感受到在那之上的是:我回頭看著你,你始終在背後看著我。
而這便是答案,便是整部作品望向門的驀然回首。
就像黑色的線條總能於創作的白紙上將意志、情感、熱情滿溢而出,前面所述的每一個作畫、每一扇門、每一道背影都是為了映照出這刻回首的瞬間,是如此多義深邃,卻也簡單純粹。
驀然回首時你已不在身後,當初的選擇與過去是否正確,是否無力改變,正如藤野再次站在那條昏暗走廊盡頭的房門前,如果沒有提起筆是不是就能改寫未來?——我想,那藤野、京本畫給彼此的那兩張穿越現實和虛幻、過去與未來的四格漫已經表明了一切,猶如這部《驀然回首》向故事外的我們所做的一樣——每個抉擇的結果會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可無論如何,當驀然回首時,會發現正是過去所走過的路延續成現在的自己,而現在又將延續成未來。
當動畫第一幕出現時,當我們透過景框閱讀、觀賞著藤野這一刻的驀然回首時,當最初追逐著藤野背影的京本走出房門時,就像長廊旁一本本堆疊的素描本,鋪就成路,通往回望。因此無論是已定的過去,還是虛幻也好、平行也罷的如果,回頭看看吧,在藤野背後是掛在門上的京本使藤野開始創作的簽名,是創作的起點,是藤野如何抵達當下的軌跡,更是最初那份感動。
「基本上說到漫畫……我呢,根本就不喜歡畫啊。一點都不有趣,只會覺得很麻煩,又超級土的,花了一整天來畫也都畫不完啊,用看的還比較輕鬆。根本不該畫的。」
——「那麼,你又是為了什麼而畫呢?」
為了在驀然回首時,每一個作品、每一張漫畫紙張背後都能有著「你」那純粹炙熱的笑容。
為了你,也為了過去的那個自己。
為了你我彼此牽起的手,讓那共同執起的筆向前蔓延,將靜止的生命延續成永恆的未完待續,延續夢想、熱愛與回憶。
因此回首之後,藤野轉身向前進,走進門裡繼續微彎著背書桌前不斷地創作,直到燈熄,而反射的玻璃窗上浮現著那扇門,中間掛著那張穿越虛實的四格漫畫。動畫增添的光影與時光流逝交織,讓原作的戛然而止連綿成線,就像藤野手中的筆始終是兩人握住那般,動畫與漫畫共同畫下出的模樣與往昔不同——此時的背影不只是一道脆弱又堅強的生命力量,更是一道在創作的漫漫長夜裡如燈火照耀的光。
驀然回首時,永遠照亮著自己前方路的光。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原文刊載於:不是特別的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