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三回初登場,一直到一一九回坐化,魯智深可以說是貫串《水滸傳》全書的人物。
人際關係極好的他,與史進關係親近,和林沖曾結拜,跟武松是兄弟,梁山首領宋江也待之以禮,然而作者施耐庵卻安排他位列「天孤星」,天孤星的「孤」究竟指的是什麼意思呢?
先說史進吧,史進出身富貴,是史家莊的少莊主,繼承家業後,遇上附近少華山山頭的盜匪打劫,喜愛舞槍弄棒的他與盜匪結交,最後一把火燒了家園與朱武等人對抗官府,但他也不落草,辭別朱武,一路去尋找被高俅陷害不願牽連於他的師傅王進。
再說結拜兄弟林沖吧,林沖是行伍軍人出身,做了八十萬禁軍教頭,空有一身好本事,但處處卑屈妥協。為了職務和家庭的完整,他不敢反抗調戲妻子的頂頭上司高衙內(高俅養子);為了遠離災禍以便東山再起,他狠心休妻撇清關係。苦忍的結果是連想當一個苟安的囚犯也不可得,火燒草料場讓他看透高俅趕盡殺絕的毒心,無奈中他雪夜上梁山,妻子在高衙內威迫下自縊身亡……
而武松一輩子喊打喊殺,為報仇怒殺潘金蓮、西門慶,遭刺配孟州,到了孟州,為報答獄長之子施恩的恩情,醉打蔣門神為他討回快活林酒店,蔣門神轉而勾結張都監,假意應許武松官途與家室,暗中則構陷於他,知道實情的武松痛心恩情轉仇怨,於是大鬧飛雲浦,甚至演出「血濺鴛鴦樓」的極端復仇戲碼,一連殺害十五條人命。
史進、林沖、武松各有執著:史進執著於武藝、林沖執著權位、武松執著於恩仇。他們未必能懂魯智深的心境。
魯智深從不執著己身所有,眼前只有世間不平事。他不曾因自己或朋友的利益打人、殺人,也不會為因對抗的對象身分而懼怕、畏縮。高衙內在他口中不過是個鳥,「你卻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鳥!」。他跟金家父女萍水相逢、在桃花莊裡是借宿一晚的過客、與瓦罐寺未曾有半點利益關係、林沖最初也不過是個能賞識他武功的路人,然而拋捨身家護金翠蓮、以寡敵眾守桃花村、餓著肚子替瓦罐寺老和尚出頭、野豬林救林沖,這些對他來說可為可不為之事,魯智深卻都毫不猶豫地出手相助了。
〈好漢歌〉唱:「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梁山一百零八將,魯智深是為數不多做到這一句的人。同樣的殺人放火,草寇如周通等人是為了打家劫舍,史進是為著展現自我,對武松來說是快意恩仇,於林沖是被逼行事,魯智深才是真正的仗義而行俠,可以說,當這世界大多數的人是在生活裡選擇生活或被生活選擇,魯智深做出的是生命境界的選擇。
離開桃花山之後,魯智深的戲份漸漸淡去,水滸故事進入了宋江的主線。魯智深再一次有份量的出現在故事中,已經是第九十回了。第九十回中,他帶著宋江回到五臺山,師徒相見,智真長老第一句說的是:「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魯智深默然不語。二上五臺山之前,魯智深身分再一次歷經轉變,從聚義堂上勢力僅次於宋江的「魯大王」,到在宋江一力主導的梁山招安路線下,成為上陣征遼的「魯大將」──一個朝廷的殺人工具,看似要洗去綠林身分,轉而在官場上平步青雲了,在這之中魯智深並不是沒有過迷惘:世道汙濁,他未曾遁居逃避,也從沒置身事外,選擇以拳頭、禪杖直面人生,以殺生來愛生,然而從「官」到「寇」到「官」,哪個身分才是真正的歸屬?
智真師父辭謝宋江贈與的重金,繼第一次下山,再次給魯智深臨別偈語: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
「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
其後方臘一戰,和宋江關係密切的人都毫髮無損地生還,魯智深的二龍山兄弟卻是史進身亡,楊志帶病,林沖中風,武松斷去胳膊。仗打完了,宋江勸他還俗為官,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當個名山住持,他一一拒絕了。回還途中,和梁山兄弟進駐浙江六和寺休息。
那夜正值八月十五,三更時分錢塘江大潮滾滾而至,浪聲如金戈。魯智深夢中驚醒,不明就裡,提著禪杖,大吼一聲,便要出去廝殺。才知道那是潮信。潮聲中他突然頓悟「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一句,隨即請僧人幫忙燒水,自行沐浴更衣,又叫手下去請宋江來看他。討來筆墨,寫下總結一生的偈語: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圓寂前的魯智深,回到此前無所執著的魯達,魯達魯達,魯鈍而豁達。
他終於了解一生仗義行俠,殺人放火的生活便是自己的修行,這等修行確實是如此地不易;他終於明白這世上多的是錯把浪潮當軍馬的可笑之人,多的是把金作繩、把玉作鎖困縛生命的人。
其實心外無物何必執迷?體悟到世間萬物就像潮水,驚濤駭浪也好,風平浪靜也好,本質都只是水,就像所有的身分、名字、頭銜、綽號都是我,也都不是我,潮來潮往顛沛一生流離一生,只有自己能讓自己上岸,超脫了善惡、正邪、官寇,我只是我。
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