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18年,洪炎秋整理父親洪棄生的文稿四處請求出版,卻屢遭婉拒,出版社認為「這種舊文學已經缺乏商品價值,出版後沒有地方銷售。」直到民國59年,在洪炎秋的奔走下,洪棄生的作品才得以全集問世。
隨著108學年高中國文課綱將〈鹿港乘桴記〉列入教育部選文,洪棄生再度引發關注與討論。洪棄生的評價呈現兩極化:支持者視他為「抗日英雄」,批評者則認為他是「親清腐儒」。然而,這樣的簡化評價,並不足以概括他的複雜性。實際上,洪棄生既是抗日又不是抗日,既是親清又不是親清。他的抗日,並非針對1937年中日戰爭,而是1895年至1945年間,對殖民統治不公的抗議。他的親清,也不是盲目的政治依附,而是一種來自「文化母國」被遺棄的悲哀,夾雜著「遺棄母國」的憤怒,以及「與其作外國番,不如作中國番」的無奈。在這種雙重流離中,洪棄生成為一個找不到歸屬感的時代遺民。
因此,與其說他抗日,不如說他抗議一切不公的統治政權;與其說他親清,不如說他懷念的是一個理想化的精神原鄉。
贊成者認為,〈鹿港乘桴記〉展現了深刻的鄉土意識,成功描繪城市地景的變遷;反對者則批評其「詞彙艱深,結構欠佳」或「思想保守,排斥現代文明」。但這些觀點在針對文本進行分析時,多少帶有偏頗甚至誤讀。若以文學特質而言,〈鹿港乘桴記〉可以看作洪棄生透過空間變化抒發對時代興衰的感慨。正如〈蘭亭集序〉以時間抒懷,展現個人對生死的哲學思考,〈鹿港乘桴記〉則從空間切入,將個人對土地與歷史的情感寄寓在滄桑的變遷之中。洪棄生身為殖民地的居民,將家鄉的盛衰與時代巨變相互交融,非線性地回望那已然衰敗的過去,同時預示未來仍將反覆波動的命運。這使得文章的情感層次更加深刻,也讓洪棄生成為「永恆漂流的遺民」。
然而,對於洪棄生及與他同期的作家,現代的我們是否過於苛責?我們輕易地指責他們迂腐或缺乏遠見,但若身處其時,我們又能否擁有今日所謂的「政治正確」?能否在未曾擁有界定身份話語權的時代,清楚地形塑出更成熟堅定的民族形象?
文學的價值,在於它讓我們窺見一個時代的切片,而窺見的目的是理解,而非撕裂。同樣,文本讓我們梳理一個人的思想脈絡,藉此與之對話,而非輕易地貼標籤、簡化他人的情感與痛苦。
洪棄生在《寄鶴齋詩矕》的自述中寫道:「昔之人作文而覆醬瓿、作賦而蓋釀甕者,多矣。余之詩亦必無望,有若桓譚之知玄;方今人不惜字,行當作昌谷長投圚溷耳。」這段話正是他的寫作心境——文字可能被埋沒,也可能被發掘。多年後,〈鹿港乘桴記〉得以重見天日,卻也無法阻止洪家故居被悄然拆除的現實。這或許正是洪棄生想傳達的巨大感傷:人事的變遷終究躲不過時間的摧折。
因為時間本身就是,最大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