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承蹲坐在洪傑後方的卡車車頂,鎮靜呼吸,緊盯高速公路與水面的交界,但考慮到射擊技術和自製手槍的性能,手槍瞄準在洪傑身前兩台車中間的縫隙,這是陳承有把握的射擊距離。
一隻,兩隻,四隻,八隻,八隻海狗依序上岸,大搖大擺走上來,露出的尖牙利嘴像是嘲笑。
洪傑首先發難,槍聲連響,兩隻海狗應聲倒地,剩下海狗轉身躲回水裡。
接著牠們再度上岸,身後挾帶鐮螂、土鉤、土蜘蛛,以及各種陳承叫不出名字的海獸,如同厚實的肉牆一排排壓過來。
海獸隊伍沒有包圍或陣型,單純用數量以力破巧壓過來,其中海狗再度擔當隊伍的箭頭,率先衝入洪傑所在的車陣,穿梭在車與車之間的縫隙。
陳承開槍,彈無虛發,但沒有用,就算一槍一隻,海獸也比他們倆的子彈數還多。
海狗倒在車陣之中,但所有海獸已經登陸成功,而海狗身後的第二排是鐮螂。
這是陳承第二次看見鐮螂。
鐮螂比成人還高半個身子。除了堪比電鋸的鐮刀,鐮螂具備鱗角蝸牛擷取下的基因,八肢與軀幹都有防彈外殼,據說還有飛行跟隱形的亞種。
陳承第一次看到鐮螂在去年,那時候和洪傑躲在遠處,看五分山聚落的搜括隊,五名成年男性圍剿一隻鐮螂,最後犧牲掉兩位。
而這次,只有洪傑和陳承,以及不知何時抵達的鋒哥,面對三隻鐮螂。
陳承的子彈打在鐮螂胸殼上,只留下一點痕跡,連個彈孔都沒留下。
另一發子彈瞧準鐮螂盔甲在關節處,聽說不到五公分寬的縫隙,說是聽說,因為陳承根本沒看見縫隙在哪。
鐮螂沒理會陳承的射擊,步步逼近。
陳承偷偷瞄向洪傑,洪傑仍舊瞄準、憋氣、扣板機,換氣,再瞄準,彷彿一台不知道恐懼的機器,沒看見逐漸壓上的海獸們。
鐮螂一隻都沒打死,他們身後的雜魚倒死了不少,但雜魚後的土鉤,堪比連接車大小的蚯蚓,也不是兩把槍能克服的怪物。
前有海獸,後有火牆,四面埋伏。
真的會像洪傑預料一樣?
為什麼他可以這麼鎮定?
鋒哥真的會來嗎?
我會死嗎?
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
陳承見手槍沒有作用,只好拿起方向盤鎖當棍子,這是手邊最像樣的近戰武器。
「我不怕,我不怕。」陳承心想,但看著鐮螂的鋸刀前肢,陳承想像不到自己對拚的畫面。
突然,引擎聲轟隆隆從海獸隊伍後方,狂飆而來。
橡皮艇一騎當千,直接衝進海獸隊伍後方。橡皮艇前端站著將近兩尺高的壯碩人影,他左手衣袖懸空擺盪,那是戰爭帶來的遺憾,但他右臂那壯碩的三頭肌,渾厚如核彈頭,彷彿每次擊打自帶炸裂。一身剛烈蠻橫的氣魄,從前臂一路延伸到手裡的消防斧子。
他就是鋒哥。
陳承還以為是前後夾擊,但鋒哥的橡皮艇靠岸時沒有放慢,反而加速,直接從水面衝上高速公路,好比尖刀插入海獸群,直到船身撞停在車陣上,鋒哥承著急停的加速度,大力一躍,跳過眾多海獸的頭頂,直達洪傑身前,狠狠踩在最前排的鐮螂,把牠壓倒在地,斧刃趁勢劈開脖子處的盔甲縫隙,掀出一輪血肉凌空。
斧刃卡在屍首上,鋒哥沒來的及拔出,而是從背帶上掏出一把散彈槍與步槍,轉身,一人一槍,擋在陳承和海獸的千軍萬馬中間。
不,是兩人。
剛剛還在車頂射擊的洪傑,不知何時接住鋒哥帶來的步槍,肩並肩站到鋒哥身旁。
與此同時,左右兩隻鐮螂趁勢欺上,補上那死去鐮螂的空位,剁下四把鐮刀。
鋒哥側身退後一步,率先閃避兩記,但鐮螂打時間差攻勢,另外兩記一左一右,扼殺其餘迴避可能。
鋒哥後退同時,洪傑向前,接手他讓開的開槍角度,槍口嘶吼,打歪另外兩把鐮刀,兩隻鐮螂像心有不甘,其中一隻伸頭正要用前顎刺穿洪傑,洪傑與鋒哥趁他們張嘴空隙,朝口腔連開數槍。
子彈在鐮螂體內炸裂,灑出一陣血肉噴霧後,鐮螂倒地不起。
剩餘一隻鐮螂接連揮舞牠那雙凶刃,但鋒哥與洪傑像事先排練般,閃刀、開槍反擊、再閃、再射。鋒哥打完五發後,趁著洪傑製造的縫隙,散彈槍隨手一扔,拔起陷在屍體裡的消防斧,橫劈鐮螂腰身。斧刃太鈍,只嵌進鐮螂軀幹,鋒哥緊接一拳重打刃背,噴出鮮紅汁液。
鋒哥再一推一拔,鐮螂攔腰斬斷。
這時,陳承注意到公路旁的欄杆,景象越發扭曲,就像之前手機當機的畫面一樣,憑空伸出一端到路面上,而朦朧的身影也逐漸浮現出輪廓。
鐮螂的輪廓。
「小心 ────」
陳承還沒報出敵人位置,鋒哥與洪傑立刻轉身,太及時的反應似乎也嚇到鐮螂,動作慢半拍的鐮刀沒能劈中他們倆,反被抓到位置。鋒哥斧頭架開鐮刀,洪傑槍頭指向鐮刀根源處的上方,瘋狂連射,把盔甲的縫隙打成稀爛。
四隻鐮螂死光,沒傷到鋒哥與洪傑分毫。
剩下的蝦兵蟹將更不用講,他們倆人輪流前後,一個閃躲一個反擊,一個開槍一個動手,進攻的態勢一波接著一波。兩人的身形卻屹立不搖,一槍一斧招呼所有來犯的海獸上。
陳承謹記原則,槍口千萬不對準隊友,於是想找其他角度支援,但他們倆殺太快、配合太過緊密,活脫脫同個人的左右手,沒有任何需要第三人的空隙。
陳承只好踹鐮螂屍體兩腳,洩憤。
前方戰鬥的兩人,步槍打完換手槍,斧頭扔了換開山刀,海獸越打越少,屍體越來越多。昔日的獵人變成今日的獵物,傾斜的高速公路路面上,倘流海獸們的各色血液。
活生生的屠宰場。
看著從車陣一路殺到水邊的兩人,陳承才發現自己自從鋒哥到達以來,一槍未開。
殺退海獸們的兩位大人,他們在戰鬥後也沒有說話,只是簡單擊掌,彷彿只是刷牙洗臉般的自然。
陳承向鋒哥跑去。
「鋒哥!」
「嗚著傷麼?」
「沒有!」
鋒哥本名高霆鋒,習慣講閩南語,也就是台灣人多數的方言,但陳承覺得挺好,閩南話有國語沒有的氣魄。
鋒哥確認陳承身上沒傷口後,一手托他到肩膀上。彷彿坐在巨人的肩膀上,周圍事物都矮陳承好幾截。
「鋒哥我跟你說,剛剛我們看到超~超大的海獸,叫利什麼的。」
「有話待會說。」洪傑打斷兩人,「先收拾。」
鋒哥游泳去把拋遠的橡皮艇開回來,陳承和洪傑則回收鋒哥扔掉的散彈槍,拿起小刀,補刀每個屍體,確認海獸完全死亡。包括那個變色龍偽裝的鐮螂,牠的右頸外殼擋下不少子彈,但終究有好幾發打在牠頸部的盔甲空隙,牠的頭身幾乎分家,頭顱給陳承輕輕扭下來。
突然旁邊一隻沒死透的海狗爆起,用他僅存的半邊頭顱和上顎咬向陳承。
「砰!」
洪傑子彈趕上最後一刻。
「你再恍神,連神仙都救不了你。」
「抱歉。」
洪傑招手要陳承過來。
「人魚在不同戰爭階段,設計不同海獸來對付我們人類。其中第二代改造海獸,都是以量取勝、創造出來浪費我們的彈藥,或是突襲大後方的平民,搞到前線沒食物跟燃料,高科技也不管用。
牠們很像電玩遊戲的外星蟲族,所以又叫做海蟲子。當年我們台灣戰場都在打海蟲子。」
「這是土蜘蛛,又叫十二腳,擅長襲擊野外埋伏民眾和小部隊。如果你運氣好發現路上怎麼有蜘蛛絲,趕緊往回跑,代表你還在埋伏圈的外圍。」
「土鉤,也叫土蟲,土仔。」洪傑指幾十隻腳的巨型蚯蚓,牠的口腔像是深不見底的隧道,隧道內壁還閃爍著些許反光,陳承依稀看到一排排的尖牙,「這隻還小,牠們長大可以吞掉卡車。
土鉤常常跟土蜘蛛打配合。哪天被牠們追,你就算爬電線杆也要離開地面。」
「鼻頭蜥。嗅覺都很好,混雜蚊子的基因,可以熱感應和二氧化碳感應,也有其他強化視覺跟聽覺的變種,很厲害的偵查兵。」
「我只在圖鑑上看過牠們。」陳承說。
「正常,這類設計來打配合的物種,本質上是兵器,生存跟繁衍都很仰賴人魚,打完仗後很少見了。」洪傑回答,「不像海狗和肉魚,根本新世代蟑螂。」
陳承聳肩,「牠們挺好打的。」
「那是牠們沒指揮,我們有。」洪傑原地跺腳,示意腳下的水泥地上,「你想為什麼鋒哥等牠們都上岸才出場?在水上打,怕我們已經交代了,泥地上也是,你要怎麼開槍,打土裡的土鉤和土蜘蛛?
永遠不要小看海獸,任何能要你命的,都不是雜魚。」
「我在分哨站兩隻海狗想闖進來,兩次。」鋒哥收拾完橡皮艇後說,「我猜如果你們遇到麻煩,會沿著中山高撤回來。」
於是洪傑解釋五分山聚落的現狀,以及利維坦。
鋒哥面如死灰。
「操他媽。」這是鋒哥聽完後的第三句髒話,「唉,總有人逃出來吧?陽明山今天負責巡邏東北岸的是哪一連?」
洪傑略作思索,「一或二?反正不是第三連。」
鋒哥點頭,「那上校在趕過來的路上,我們得去看看。」
陳承瞪大眼睛,「蛤?」
「如果只有我跟陳承,那客觀條件不允許。」洪傑說,「但既然跟你會合了,我們可以考慮下一步動作。」
「等等等等等。」陳承插嘴,「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還要回去?」
「阿承,我也很擔心青青跟她肚子裡的孩子。」鋒哥說,「但大家出來混,都嘛互相幫助。」
「我們又沒有認識的在五分山,」陳承說,「而且合作還沒談好,五分山不還是敵人嗎?」
鋒哥嘆氣,「做人不能太自私,今天他們有需要,搞不好明天就換我們。而且當年的血債,五分山已經還了。」
「明天?遇到利維坦怎麼辦?我們回去的話,就沒有明天了。」
陳承和鋒哥沒取得共識,兩人同時看向洪傑。
「哨站守則第四條,『哨站有偵查義務,判別現存或潛在的危險。』」洪傑說,「老實講,我也不想回去冒險。但我們內湖哨站,有義務確認海獸入侵的規模與方向,以及五分山的現況,再回報給陽明山本部。」
見兩人沒開口,洪傑繼續說,「本哨的防禦工事很健全,就算青青身體不方便,慧玲和孫老師也都在,我們沒有必要回內湖協防。
我們現在回汐止分哨,帶上所有物資,然後放棄那裏 — 反正以後也守不住 — 沿北岸往東觀察海獸的動向,抵達五分山的六堵分哨,再看情況。
我們火力有限,所以不靠近南岸跟五分山,也不主動搜救。但路上有遇到就得幫,不然事後沒法跟上校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