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國小六年級的暑假作業,陳禮好不確定要做什麼。老師說可以寫週記、畫漫畫、自製繪本書。她的爸爸鼓勵把身邊發生的事情記下來,寫成報紙,每週一份,不難,而且更棒的是,每送出一份報紙,就得到爸爸的十塊錢。
不能為了錢作弊,要確實送出,亂扔或是塞信箱,身為資深記者的爸爸立刻就會知道。
禮好週報,要看作真正的報紙。
第一份報紙,就是紙一張,只有單面。
報導就是生活記事,寫一些陳禮好、她爸爸、她媽媽、她阿公阿嬤上個禮拜在哪裡做了什麼事,這個六日要幹嘛,下週準備做什麼。內容不多,補上發行的願景,加上氣象預報,再附上大樓社區的晴天照。
編排印出,拿在手上,一字一字看,尤其是自己的名字。「發行人:陳禮好」,還有「記者:陳禮好」,她都停頓一下微笑。
陳禮好不僅是報紙發行人、記者,她還兼任推銷員及送報生。
她雖然瘦小,但動力十足。陳禮好會到大樓裡每一層樓每一戶按電鈴,這棟按完問下一棟,挨家挨戶去問,「禮好週報,我寫的哦,要不要免費的報紙?」她穿襯衫,戴棒球帽,揹郵差包,起初包包裡裝了三十份報紙,還發不完。
不過她發現有個方法,拜訪鄰居時,關心一下近況,回去就把鄰居的事情寫在報紙上。像是A棟9樓楊太太的貓生病了,花了很多錢。B棟5樓余伯伯說樓上很吵,小孩愛玩彈珠。C棟7樓時尚叔叔要去韓國出差,可以幫忙代買。下個禮拜,那個人就會收下報紙,而且其他鄰居也會拿,可能是那個人的朋友,又或是結怨的人。
於是,報紙越來越豐富,越寫越多人,買的人越來越多,單面變成雙面,三十份增加為一百份,連隔壁社區也有人要,爸爸不得不把獎勵金設上限。
有一次爸爸對報導有意見,那時她寫了一個C棟12樓的怪叔叔,很多住戶講他壞話,他愛喝酒,愛罵人,常常不穿上衣,聽說從陽台上小便到中庭的就是他。但身為主編的爸爸來找她,說這不能登,因為是聽來的,沒憑沒據,這樣寫又有攻擊性,會讓那個人生氣。
陳禮好雖然不服氣,但也只能同意,事後常想起這件事。
還有一件事,有個下午,陳禮好發給路過的高中生,那個男生讀了,完全不曉得寫這些是幹嘛,他不住社區,不認識這些人,「這算什麼報導,寫這些雞毛鳥毛的幹嘛?」高中生把報紙還給她。
陳禮好當下還是笑臉,繼續問下個路人,但回家後她在浴缸裡不停思考,什麼事情那個男生才會覺得值得寫。
吃晚飯的時候,陳禮好提出來問。她爸爸說,寫真實的,但她還是疑惑。她媽媽說,那個男生沒興趣,是他的問題,不用想太多,妳不用顧忌東顧忌西,就寫妳有興趣的事就好啦。
「報紙不能那樣。」爸爸喝完湯,突然表示意見。
「她才幾歲,你幹嘛那麼老套,做一件事要長久就是要找出樂趣。」
媽媽搬出教育理論,他們爭論不休,最後,媽媽指責爸爸死腦筋所以一直升不上去,爸爸摔湯匙,雖然他再三表示只是手滑不是故意。陳禮好把這些也寫進報紙。
「應該可以印吧?」她看著爸爸。
「我沒意見。」
暑假最後一週,媽媽跟朋友去日本旅遊,她晚餐只能吃爸爸買回家的便當,如果爸爸晚回家,就去附近吃。
有一晚,陳禮好飯後,見到那個怪叔叔走進B棟,沒坐電梯,而是走樓梯,她才記起他是住C棟12樓,心裡起疑,於是偷偷跟著上樓,他似乎進4樓,她記得很清楚,4樓住了蘇小姐,蘇小姐是全社區最漂亮的,在百貨公司的專櫃上班,講話很好聽,還記得她的稱讚,「禮好妳很專業哦。」
那個叔叔進了蘇小姐的家,門關上,那瞬間,她認為蘇小姐可能有危險,因為她是那麼漂亮,那叔叔那麼醜,亂扔垃圾,亂小便,而且心胸狹隘,不收報紙還批評。陳禮好猶豫了很久,不能袖手旁觀,她按電鈴。
蘇小姐開門,門縫只開小小的,蘇小姐雖然只露出了臉,但散發香氣,而且一下就認出她,「禮好,這麼晚?」
「對啊,要不要報紙?」
「我有拿了,謝謝妳哦,怎麼還不回家?」
蘇小姐用毛巾擦脖子,有紅腫,受傷了。她覺得可能是勒痕。陳禮好拿出筆記本,問最近有什麼新聞嗎,蘇小姐說沒什麼耶,沒事的話,掰掰囉。禮好趕緊再問,「要不要一起去超市?」
蘇小姐搖頭苦笑,現在不太方便。
陳禮好瞄了瞄門縫,用氣音說,「要報警嗎?」
「不用,不需要,為什麼?」
女孩很尷尬,關門後,決定在門外等一下,翻了翻筆記本。那個叔叔在社區沒親戚也沒朋友,根本不該來B棟。前幾天,有個A棟的阿桑說她會在路上騷擾女生,但爸爸還是說沒證據不能寫。爸爸有點年紀,太傳統了。
突然間,女孩聽到尖叫聲,從門裡傳來。是蘇小姐在哭叫,她在求救。陳禮好她看看左右,沒人來,她按住門鈴。
尖叫聲停止了,但沒人應門。
於是她敲門大喊,「開門,我知道誰在裡面,怪叔叔,不開就叫警察!」
還是沒人回應。
陳禮好跑去找大門的管理員,管理員說他不知道,要尊重隱私,除非警察來,否則不能主動去開門。
「發生事情了,你這樣還算什麼保全?」
「管到我頭上了,小鬼頭,別以為寫東西就有多高尚,狗屁倒灶,不想糗妳而已。」
她回家看,爸爸還沒回,也沒接電話。她打語音電話給媽媽,媽媽似乎在購物,沒空聽她細講,媽媽說管理員怎麼說就怎麼做,不要管人家的閒事,有事警察會處理。於是陳禮好報警。
警察跟她上B棟4樓,門開了,是蘇小姐,她穿著浴袍,頭髮用毛巾包著,腿上還有水滴,香水味還很重。她說不知道,跟那個男的不熟,他沒來過。警察低頭看向小女孩,陳禮好說,妳脖子受傷了。蘇小姐說頭這個哦,沒什麼,我自己不小心抓到的。陳禮好說她被威脅了。蘇小姐打開門,給他們看一眼客廳,陳禮好也伸長脖子,她客廳沒人,但桌上有菸,可是她應該不抽,還擺了好多酒杯,看起來有人喝到一半。女孩想進去看,警察說不可以,快點回家。
陳禮好在浴缸裡想個不停,懷疑是不是自己搞錯,但她洗完澡,頭髮沒吹乾就開始寫新聞稿,她寫了篇關於一名C棟男子闖入B棟住宅,試圖侵害容貌美麗的女人,結果被反擊殺死的文章。她暗自感覺不該這樣報導,但仍舊繼續寫。美女知道警察會來調查,她就把屍體泡在倒滿香水的浴缸裡。她把新聞稿放進頭版,修改了兩遍,自覺滿意,就去睡了。
她睡到快中午,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叫爸爸看文章,但是頭版不見了,換成別篇,還加了一張病貓康復的照片。
「怎麼會這樣,爸爸,發生什麼事?」
「我刪掉了。」
「你怎麼可以亂刪!」
他說她還敢大小聲啊,做新聞不可以亂來。陳禮好說她沒亂來,有看到也有聽到,她有責任,不能不寫,這件事太嚴重,太重要了,一定要把事情公開。就算還不確定,只要把當事人匿名就好,他不能阻止新聞自由。
「妳過幾天再自己想一想。」
「什麼意思?」
「這不是新聞,我絕對不會送印。」
「那如果不要說是新聞。」她沒想到爸爸這麼兇,心裡慌張,「只算是小說,印在後面,當作副刊那樣可以嗎?」
「大家都知道妳在寫誰,小說也是會傷人。」
「小說為什麼會傷人?」
「會,妳還不了解,很多事情還要學,社會不是妳想得那麼單純。」
「你不幫我印?」
「妳那篇,絕對不能。」
「好,我自己印。」
「再鬧就沒零用錢。」
「我自己印,不用你了,我寫我的名字,我具名負責。」
「負責?妳最好不要負責哦,妳看過有人跪在馬路上嗎?你看過有人被記者逼到跳樓嗎?」爸爸點了一根香菸,「你這種作法,就是菜鳥記者,拚了命寫,結果只是害人的三流小說家,這在我們業界一堆,還標榜正義,只是眼睛看了,耳朵聽了,就自以為知道真相。」
陳禮好聞到一股香水味。
文/圖:張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