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陳凱歌,1993
來談程蝶衣。
有時候會覺得他有點無情,無論外頭發生什麼事,他都無動於衷,一心只要他的虞姬和楚霸王永不分離。
私以為這部戲的主角是程蝶衣和菊仙兩個人,成年後的段小樓在情感上被描繪得籠統,更像是局外人。段小樓僅有的細膩表達,只有他對程蝶衣諸般撫背、扶手臂的呵護小動作,但那是他自小養成的對寶貝師弟無限的體諒,並無二想。
段小樓對程蝶衣有無真心,從他第一天見小豆子就特別袒護,還有小豆子逃跑時他猛然掉下的眼淚可以略知一二,就算不說是愛情,那也是非常特別的情感,大概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可是兩人成年後,更深的情感互動就幾乎沒有著墨,這究竟是段小樓在抗拒,還是陳凱歌在規避,令人覺得有點傷心。
不禁覺得導演狡猾,狡猾在於他把程蝶衣塑造得像是瘋魔於戲劇,所以才在真實生命離不開搭戲對手,讓角色轉換的曖昧地帶掩蓋若有似無的同性愛戀。還有程蝶衣老是念錯女嬌娥和男兒郎,以及曾被太監猥褻,都令觀眾產生困惑:或許程蝶衣是被硬生生「掰彎」(而且最後一幕程蝶衣再一次唸「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的語氣還帶有一絲委屈憤懣的意味,我覺得是導演想替他辯駁些什麼,否則程蝶衣根本沒這個必要)。
可是觀眾都看到,小豆子對小石頭的情感先於他們的演藝訓練,且小豆子因為望見《霸王別姬》的霸王,或許是在那刻看見師兄未來可能的樣子,所以決然返回戲班。可以推測,是那天的表演給他「作為段小樓從一而終的虞姬」的靈感,以及從此生存的動力。要說是《霸王別姬》改變了程蝶衣的大腦結構,倒不如說,是程蝶衣在這段折子裡找到為他「不合時宜」的愛情妥適收納的位置。
另外程蝶衣幫袁世卿畫上霸王妝,在醉酒之際露出滿意微笑的時候,他究竟是看見楚霸王還是段小樓,我覺得這種模稜兩可也有些多餘。
說到菊仙。
我覺得鞏俐把菊仙演得不太像個頭牌妓女,原因是,這樣一個人真有辦法在青樓生存多年,甚至當上頭牌嗎?看他出場的第一幕戲。菊仙拒斥客人的模樣,比較像第一天上工,而且好像隨時都可以走人不幹的樣子。
我認為菊仙被設定得有點清純太過,美好太過。(或許他是像杜十娘、尤三姐類型?)
但菊仙這樣的人就像人間的天使,我很喜歡他。
我喜歡他在明白程蝶衣心思後的那種體諒,喜歡他比段小樓還知道心疼程蝶衣,他處處在愛段小樓和保護程蝶衣之間周全,雖然也會想到自己,但又沒有哪次是真為自己著想到底,他總是退讓、把自己的需求又拋到腦後。所以才會答應回花滿樓,所以才默許段小樓回去演戲,所以才在剛流產後就親自出馬向袁世卿討救兵,所以才沒有在段小樓拒絕上台的時候,為著夫妻兩人安危,趕緊替他戴帽。所以他才奮不顧身為程蝶衣把寶劍搶回來。哪有這種情敵(淚)
菊仙、程蝶衣都說過「太太平平」,生活太太平平、心裡太太平平,這是他們願望,可是從未實現。
進戲院連看了兩次《霸王別姬》,一次在冬至那天,一次在聖誕節。第一次看的時候,我被程蝶衣寂寞心死的神情一陣虐心,忍不住掉下眼淚,要不是左右坐著許多人,我大概會立刻哭得死去活來。是張國榮把那份孤寂詮釋得好,是他有辦法把一個人這麼深的絕望細微盡致地表現在臉上。也是他演得好,所以讓人忘了他是張國榮,讓人覺得「程蝶衣有時真是討厭,他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頑強」,同時為他憋眼淚憋到快岔氣。
不記得淚腺曾經為了哪部作品這麼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散場我都還止不住啜泣,看來我也著了魔。
思索是被什麼深深打動,難不成在沒意識到的時候,我也經歷過這種委屈的苦戀?或許不是懂得程蝶衣的什麼,但我就是認得那種絕望。被文本打動的原因總無例外,皆因在當中多少看到自己的影子。可惜我還沒能觀照當中的自己,只能像個使用原始本能的嬰兒,看著,哭著,咿咿啊啊。
第二次進戲院看的時候,我冷靜得多,終於能連貫檢視情節。這份書寫也有賴於第二次觀影經驗,若只看一遍,我至多能交出一段示意腦內波動的曲線圖,還有一張擤鼻涕的衛生紙,或許也是挺真誠的評論就是了。
2018.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