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德國藝術家托瑪斯.德曼(Thomas Demand)在台北市立美術館所舉行的個展,以「歷史的結舌」為題,「結舌」這一讓人直覺稍卡頓的用字,原文是「stutter」,指口吃或結巴。
托瑪斯.德曼個展「歷史的結舌」於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行。(攝影/藝術跨哞)
托瑪斯.德曼於1964年出生於慕尼黑,在杜塞道夫藝術學院原專攻雕塑,攝影是他用以記錄作品的手段。後來攝影轉為他的創作實踐,拍攝的內容全是百分之百的人造場景,德曼使用紙板和色紙這種輕盈脆弱的材料進行製作。照片最終以超大尺幅呈現,而雕塑則會被他銷毀。
為了探討媒體影像與公眾記憶的互動關係,德曼早期作品常取自新聞和公播影像等來源,場景多是平凡無奇的室內空間,如辦公室、旅館房間、影印室、記者會場、中控室、樓梯間。有時,空間的細節被稍加簡化,部分物件難以辨識,堆積出模糊地帶。這也激發觀者比對個人記憶,進行推論:「我是否剛好知道這個地方?」,就像從Google街景地圖猜出國家的地理猜謎遊戲(室內版)。
是又不是的還原重建
觀眾很難不被德曼紙雕塑的高還原度所震懾(連金屬椅腳都惟妙惟肖)。微妙的是,紙張對場景的仿效極限(即破綻)同時被保存於影像中:摺紙皺痕、模仿布面但轉折生硬、模仿碎石但表面太光滑,以及其他選擇了象徵性的簡化處理。它們是仔細一瞧就能看出端倪的仿製品。藝術家對還原設有上限,向觀者指出癥結:視覺資訊從來都是經過編導而來。觀眾思緒因此在真實與虛構間進出,發覺記憶無處安放,習以為常的識讀方式也開始動搖。
托瑪斯.德曼,《選舉》(攝影/藝術跨哞)
屬於歷史事件的畫面是什麼模樣?
德曼的作品指涉的既是歷史時刻,也是他雕塑和拍下照片、揀選觀看角度等時刻。其作品十分仰賴論述,尤其對台灣觀眾而言,作品引用的歷史事件或場景較為陌生,因此觀賞照片之餘,亦需透過說明字卡了解背後故事。但這並未削減作品力度,或閱讀作品所引發的感性,反倒凸顯這些人造空間、凝結時光,其強烈的懸疑和戲劇性。為什麼即便不知場景為何、發生什麼事,我們仍會覺得似曾相識?
畢竟新聞與史料圖片總是如此取景,這種堪稱「標準」的拍攝美學,我們在媒體上已看過成千上萬次,使我們自動準備好去獲知一個事件、一種說法——根據大多數影像流通的規則,觀者熟知它們遠非單純的影像或風景,也不可能是毫無來由地登上版面。
我們也早被各式媒體訓練出內建影像資料庫,看展時一面捕捉畫面的蛛絲馬跡、猜測該歷史時刻為何,在與說明字卡核對之前,因人而異的聯想也有無數可能。
托瑪斯.德曼,《控制室》(攝影/藝術跨哞)
面對媒體與事件創造,宜多插嘴
無論是選擇具標誌性的地點取景、以特定角度呈現事件,媒體的經營自有其慣例、偏好,只是從不被明說。例如飛機艙口與登機梯是名人和國家元首抵達一地時,率先被媒體捕捉身影的地點,使它無疑成為整架飛機最常被單獨截取的部位、大眾記憶匯集之處。但這真是最能代表諸如「教宗訪問柏林」這類事件的視角嗎?
德曼的創作中不見半個人物,將大眾習以為常的空間陳設推至視線中央。在這無人的片刻,令我們得以思索,這些總是作為資訊及記憶背景的場所本身,其實也在觸發閱聽者諸如期待、猜疑、衝突、批判、信任等潛在情緒和認知。我們被提醒,主流歷史滔滔不絕的內容只是眾多觀點之一的版本,德曼透過創作提出異議,既有的敘述之聲被他打斷,陷入了片刻失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