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卷一　内篇-逍遙遊

一、

1. 原文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2. 注釋 1. 北冥：指北方的大海。「冥」通「溟」，意為海洋。 2. 鯤：一種巨大的魚。 3. 化：變化、轉變。 4. 鵬：傳說中的巨鳥，即古「鳳」字。 5. 怒而飛：奮力振翅高飛。「怒」通「努」，表示用力。 6. 垂天之雲：形容鵬鳥的翅膀廣大，如同天邊的雲彩。 7. 海運：指海水翻騰，起大風浪，寓意風勢變化。 8. 南冥：指南方的大海。 9. 天池：天然的大水池，這裡指的是大海。 3. 白話文 在遙遠的北方大海裡，有一條巨大的魚，名字叫做鯤。這條魚大得無法計算到底有幾千里長。它可以變化成一隻巨大的鳥，名叫鵬。鵬的背部寬廣得無法測量有多大；當它奮力振翅高飛時，雙翼展開猶如天邊廣闊的雲層。這隻大鳥，在海洋翻騰、風起浪湧時，便會順著風勢遷徙到南方的大海。南方的大海，就像是一個天然的大池塘。 4. 總結 莊子透過鯤鵬的形象，描繪了一種超凡脫俗、無拘無束的精神境界。鯤鵬能夠跨越天地之間，任憑風勢遨遊四方，象徵著擺脫世俗束縛、追求真正自由的人生觀。這種「逍遙」的境界，是莊子理想中的人生態度——不被世俗名利所困，順應天地之道，達到無限廣闊的心靈自由。

二、

1. 原文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2. 注釋

1. 《齊諧》：書名，一說為人名。

2. 志怪：記錄怪異奇特之事。「志」意為記載。

3. 水擊：同「水激」，指鵬鳥振翅拍水，激起巨浪。

4. 摶：通「搏」，意為拍打。扶搖：旋轉向上的強風。

5. 去以六月息：大鵬遷徙時，依靠六月的大風飛行。「息」指風的氣息。另有一說指飛行六個月方停。

6. 野馬：漂浮在天地間的雲霧，形如野馬奔馳。

7. 塵埃：漂浮於空中的灰塵。

8. 蒼蒼：深藍色，形容天空高遠寬廣。

3. 白話文

《齊諧》這本書是記錄奇異故事的書籍。裡面提到：「大鵬鳥飛往南海時，振翅拍打海水，激起的浪花可達三千里，然後乘著旋轉上升的狂風直衝九萬里高空。牠依靠著六月的大風展翅飛翔。」飄動的霧氣像奔馳的野馬，飛揚的塵埃隨風而起，空氣中的生物彼此吹拂，互相影響。那遼闊而蔚藍的天空，真的是它本來的顏色嗎？還是因為它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呢？如果從大鵬鳥的視角俯視下方，恐怕一切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吧。

4. 總結

這段文字進一步強調了天地的廣闊無垠與生物的渺小。莊子透過大鵬的遷徙，展現出天地間的壯闊景象，並以「野馬」「塵埃」來象徵萬物皆受風的影響，暗喻世間萬事皆受自然規律支配。最後的發問，帶出了對世界本質的思考——我們眼見的是否就是事物的真相？還是只是一種有限的視角？這種對天地與自身的對比，正是莊子「逍遙」思想的核心，提醒人們應當跳脫有限的眼界，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自由。

三、

1. 原文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2. 注釋 1. 且夫：表示進一步論述，引出下文。 2. 水之積也不厚：指水的積蓄不夠深厚。 3. 坳堂：堂前地勢低洼的地方。 4. 芥：小草。這裡用來比喻極輕的東西。 5. 膠：黏住，無法浮起。 6. 風之積也不厚：指風勢如果不夠強勁，就無法承載大鵬的翅膀。 7. 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大鵬飛上九萬里高空時，風勢就在牠翅膀下方支撐著。 8. 培風：乘風而行。 9. 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大鵬背對著青天，沒有任何東西能阻礙它。夭閼：阻擋、遏制。 10. 圖南：計畫飛往南海。 3. 白話文 水如果積蓄得不夠深厚，那麼就無法承載巨大的船隻。比如把一杯水倒在地面低窪的地方，一根小草都能當作小船浮在上面；但如果放上一個杯子，杯子就會緊貼地面，這是因為水太淺而船太大的緣故。同樣地，風勢如果不夠強勁，那麼就無法承載巨大的翅膀。因此，大鵬能夠飛上九萬里的高空，是因為風在它的翅膀下支撐著，然後它才能順勢乘風飛翔。大鵬背靠著無邊的青天，沒有任何阻礙，這樣它才能計畫飛往遙遠的南海。 4. 總結 這段話透過「水載舟」與「風載鵬」的對比，說明事物的發展必須有足夠的積累。水淺則無法載舟，風弱則無法托舉鵬翼，暗喻「積累」與「順勢而為」的重要性。莊子藉此告訴我們，一個人若想實現遠大的志向，就必須具備足夠的實力與機遇，當條件成熟時，才能夠真正展翅高飛，達到「逍遙」的境界。

四、

1. 原文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2. 注釋 1. 蜩：蟬。 2. 學鳩：斑鳩，一種小鳥。 3. 決起：奮力飛起。 4. 搶：撞擊、碰到。 5. 榆枋：榆樹與檀樹，兩種小樹。 6. 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有時飛不起來，便掉落到地上。控，墜落。 7. 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哪裡需要飛九萬里去南海呢？奚以，何必、為何需要。 8. 適莽蒼者：到野外去的人。莽蒼，指一片蒼茫的郊野。 9. 三餐而反：帶三頓飯的糧食，就能當天返回。反，通「返」，返回。 10. 腹猶果然：回來時肚子還是飽的。果然，形容肚子很飽。 11. 適百里者，宿舂糧：去百里遠的地方，前一天晚上就要舂米準備糧食。 12. 適千里者，三月聚糧：去千里遠的地方，要準備三個月的糧食。 13. 之二蟲又何知：這兩種小蟲（蜩與學鳩）又能懂什麼呢？古時把鳥類稱為「羽蟲」，因此學鳩也被稱作「蟲」。 3. 白話文 蟬和斑鳩笑著說：「我們奮力飛起來，飛到榆樹或檀樹上就停下來，有時飛不起來還會掉到地上。那又何必飛九萬里去南海呢？」去郊外的人，只需要帶三餐的糧食，當天就能回來，肚子還是飽的；去百里遠的地方，前一天晚上就要準備糧食；去千里遠的地方，就要準備三個月的糧食。這兩種小蟲子又怎麼會懂得這些道理呢！ 4. 總結 這段話用蜩（蟬）與學鳩（斑鳩）來對比大鵬，表達「見識的局限性」。小蟲小鳥只能飛到近處，它們無法理解大鵬展翅九萬里的壯志，也無法想像如此遠大的目標。莊子藉此告訴我們，每個人眼界不同，見識短淺的人無法理解志向高遠的人。就像有人只滿足於眼前的安穩，而有些人則志在千里，追求更廣闊的天地。真正的逍遙，不是屈就於現狀，而是突破局限，追求自己的大道。

五、

1. 原文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2. 注釋 1. 知：同「智」，指智慧、見識。 2. 年：指壽命長短。 3. 奚以：怎麼能、如何能。 4. 朝菌：早晨生、晚上就死的菌類。 5. 晦朔：晦是每月最後一天，朔是每月第一天，指一個月的時間。另一種解釋認為晦指黑夜，朔指白晝，代表一天的變化。 6. 蟪蛄：夏蟬，生於春夏，死於秋冬，因此無法理解四季的變化。 7. 小年：壽命短的生物，見識受限於生命的短暫。 8. 楚之南有冥靈者：楚國以南有一種名為冥靈的生物，一說為海龜，也有人認為是長壽的樹木。 9. 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一個春秋就需要一千年，象徵其生命的長久。 10. 大椿：上古傳說中的巨樹，壽命極長。 11. 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一個春秋要一萬六千年，比冥靈的壽命更長。 12. 彭祖：傳說中長壽的人，相傳活了八百歲。 13. 乃今以久特聞：至今仍以長壽聞名於世。久，長壽；特聞，特別著名。 14. 眾人匹之：世人都拿他來當作長壽的標準。匹，相比。 15. 不亦悲乎：這不是很可悲嗎？ 3. 白話文 見識淺薄的人比不上見識深遠的人，壽命短的人比不上壽命長的人。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朝菌這種生物，早晨生，晚上就死，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晦朔（一天或一個月的變化）；蟪蛄這種夏蟬，春夏之間出生，秋冬就死，根本無法理解四季的變遷，這就是「小年」。楚國南方有一種生物名叫冥靈，它的生命週期是五百年為春，五百年為秋；在上古時代，有一棵名為大椿的神樹，它的生命週期是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這就是「大年」。然而，如今人們還在推崇彭祖的長壽，甚至視他為壽命最長的人，與之相比，這難道不可悲嗎？ 4. 總結 莊子透過對比「小年」與「大年」，來說明見識的差距。生命短暫的朝菌與蟪蛄，無法理解時間的長遠，而人類所認為的長壽，如彭祖的八百歲，對比天地間的冥靈、古椿，依然微不足道。這暗示著人的視野往往受限於自身的壽命與見識，就像短命的蟬和菌類無法理解更長遠的時間規模一樣。莊子藉此批判世人過於執著於長壽，卻不明白真正的「逍遙」在於超脫這些有限的標準，而是應該以天地萬物的尺度來看待生命。

六、

1. 原文 湯之問棘也是已：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2. 注釋 1. 湯：商湯，商朝的開國君主。 2. 棘：即夏革，商湯時期的賢者，湯以他為師。 3. 上下四方：指天地萬物的空間範圍。 4. 極：邊界、盡頭。 5. 無極之外，復無極：超越無極之外，仍然是無窮無盡，意指天地浩瀚，無窮無盡。 6. 窮髮：極北的不毛之地。髮，指草木。 7. 冥海：廣闊無邊的大海，被視為天池。 8. 天池：傳說中的天然大海，浩瀚無際。 9. 鯤：傳說中極為巨大的魚，寬數千里，長度不可測。 10. 鵬：由鯤變化而來的巨大鳥，能飛九萬里。 11. 背若太山：鵬鳥的背如同泰山般巨大。 12. 翼若垂天之雲：翅膀像懸掛在天空的雲層，極其龐大。 13. 摶：鼓動、乘勢飛揚。 14. 扶搖：旋風。 15. 羊角：形狀像羊角的旋風。 16. 絕雲氣，負青天：飛越雲層，背負青空。 17. 圖南：計畫前往南海。 18. 南冥：傳說中的南方大海。 19. 斥：小雀，一種生活在小池塘中的小鳥。 20. 奚適：去哪裡。 21. 騰躍：向上跳躍。 22. 數仞：幾仞（古代八尺為一仞），意指高度有限。 23. 蓬蒿：低矮的野草。 24. 小大之辯：小與大的區別，指視野、格局的高低之別。 3. 白話文 商湯曾經向棘請教，他問：「天地四方是否有邊界呢？」棘回答說：「無極之外，仍然是無窮無盡的世界。」在極北的不毛之地，有一片遼闊的冥海，那是一片天池。池中有一條巨大的魚，寬達數千里，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切長度，它的名字叫做鯤。這片冥海之上，還有一隻大鳥，名叫鵬，它的背如同泰山般巨大，雙翼像天際的雲層一樣寬廣。當它鼓動翅膀，順著旋風扶搖直上，能夠飛升九萬里，穿越雲層，背負青天，然後計畫前往南海。 這時，池塘中的小麻雀嘲笑大鵬說：「它到底要飛去哪裡呢？我只要騰空一躍，也就能飛上幾仞高，然後再落回地面，在草叢之間自在飛翔，這就是飛行的極限了。它那麼費勁地飛向遠方，又能飛去哪裡呢？」 這正是小與大的區別。 4. 總結 這一段描述了天地的廣闊與生命層次的差異，並藉由鯤鵬與小麻雀的對比，來表達視野大小、志向高低的不同。小麻雀只看見自己能飛的高度，便以為那就是飛翔的極限；然而，大鵬能夠飛越九萬里，翱翔於無垠天地之間。莊子借此說明：小知不及大知，短視者無法理解遠大的志向。人若只活在狹小的世界裡，便會像小麻雀一樣，看不見真正廣闊的天地。

七、

1.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己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2. 注釋 1. 知效一官：才智能勝任一官之職。效，勝任。 2. 行比一鄉：行為合乎一鄉人的標準。比，符合、相稱。 3. 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德行符合國君的標準，並能取信於全國人民。征，信服。 4. 其自視也，亦若此矣：這些人自以為不錯，就如同小雀一樣目光短淺。 5. 宋榮子：戰國時期道家學者宋鈃。 6. 猶然笑之：依然嗤笑這些人。 7. 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全世界都稱讚他，他也不會更加努力。 8. 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都批評他，他也不會因此沮喪。 9. 定乎內外之分：確立內在與外在的區別，不受外物影響。 10. 辯乎榮辱之境：分辨榮譽與恥辱的界限，不受世俗評價左右。 11. 斯己矣：如此而已。 12. 數數然：急切追求的樣子。 13. 未數數然也：不急於追求世俗的名聲地位。 14. 列子御風而行：列子能夠乘風飛行。御風，駕馭風。 15. 泠然善也：輕盈自在，極為高妙。泠然，輕盈飄逸的樣子。 16. 旬有五日而後反：過了十五天才回來。旬，十天。 17. 致福者，未數數然也：對於追求福祉並不急切。 18. 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雖然免於步行，仍然有所依賴。 19. 乘天地之正：順應天地自然的法則。正，自然法則。 20. 御六氣之辯：駕馭六種自然氣候的變化。六氣，指陰、陽、風、雨、晦、明。 21. 以遊無窮者：以此遨遊於無窮的境界。 22. 彼且惡乎待哉：那麼他還有什麼需要依賴的呢？ 23. 至人無己：真正達到至高境界的人，沒有自我執著。 24. 神人無功：神人不執著於功績。 25. 聖人無名：聖人不追求名聲。 3. 白話文 有些人覺得自己才智卓越，能勝任官職；行為合乎一鄉之人的標準；德行符合君主的期望，並能取得一國之人的信任。他們自認為了不起，就像那些只在小池塘中飛翔的小雀一樣。然而，宋榮子卻對此嗤之以鼻。 宋榮子能做到，即便全世界都讚美他，他也不會更加努力；即便全世界都批評他，他也不會因此而氣餒。他能夠清楚分辨內心與外界的關係，明白榮譽與恥辱的界限，至此而已。他對於世俗的名聲和地位，並不急切追求。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未達到最高境界。 例如列子，他能夠駕馭風而行，輕盈飄逸，非常高妙。他乘風遊歷了十五天後才回來。列子雖然能夠憑藉風力擺脫步行的限制，但仍然是依賴風才能飛行，還未完全擺脫對外物的依賴。 若能順應天地自然的法則，駕馭陰陽風雨的變化，在無窮的境界中遨遊，那麼他還需要依賴什麼呢？ 所以說：至人無一己之私念，神人不執著於功業，聖人不追求名聲。 4. 總結 這一段延續前文，說明人對於外在事物的依賴與束縛。莊子認為，大多數人都像小麻雀一樣，只看見自己周圍的小天地，並為了名聲、地位而忙碌，這樣的人生是渺小的。而宋榮子則能夠超越世俗的榮辱，不為外界評價所動。 然而，即便像列子這樣能夠乘風而行的人，仍然依賴風力，這代表他還未達到真正的逍遙境界。真正的自由，是順應天地之道，擺脫一切對外物的依賴，達到無拘無束的境界。 最終，莊子提出理想境界：「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說明最高境界的人，已經超越了自我，不會執著於功業和名聲，完全融入自然，達到真正的逍遙無待。

八、

1. 原文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即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2. 注釋 1. 許由：傳說中的隱士，以高潔自守聞名。 2. 爝火：指小火炬，比喻微弱的光亮。 3. 浸灌：指人工灌溉。 4. 夫子：古時對男子的尊稱，此處指許由。 5. 尸：指祭祀時代表神接受祭品的人，此處引申為「占據君位」。 6. 缺然：自覺有缺失、慚愧。 7. 名者實之賓也：名譽是實際的附屬品，名不應該被刻意追求。 8. 鷦鷯：即「巧婦鳥」，體型極小，善於築巢。 9. 偃鼠：鼴鼠，一種小型地鼠。 10. 庖人：廚師。 11. 尸祝：祭祀時的主持者。 12. 樽：盛酒的器皿。 13. 俎：盛放祭品的木製禮器。 3. 白話文 堯想把天下讓給許由，對他說：「太陽和月亮已經照耀大地，而小火把還不熄滅，這樣和日月的光輝相比，不是很渺小、可笑嗎？及時雨已經降臨，卻還要人工挑水灌溉，這樣的灌溉方式，豈不是徒勞無功嗎？您一旦治理天下，天下就會安定，而我卻還霸佔著這個位置，我自己都覺得慚愧，所以請讓我把天下交給您。」 許由回答：「您治理天下，天下已經安定了。如果我來代替您，那就是為了追求名聲嗎？但名聲只是實際成果的附屬品，我難道要追求這樣的附屬品嗎？小鳥在深林築巢，只佔據一根樹枝；鼴鼠喝河水，也只是喝飽肚子而已。君主啊，請回去吧，我不需要天下！即使廚師不去做飯，主持祭祀的人也不會逾越自己的職責，去替廚師掌勺。」 4. 總結 這一段記錄了堯禪讓天下於許由的故事，展現了許由超然物外、淡泊名利的態度。堯自認德行不及許由，希望將天下交給他，而許由則以比喻來回絕：「小鳥築巢不過一枝，鼴鼠飲水不過一腹」，點明個人需求有限，無須貪求天下。 同時，許由還以「庖人與尸祝」為例，強調各司其職的道理，即使有人不做某件事，也不代表別人就該僭越職責去替代。這反映了道家無為而治的理念，認為天下自有其運行之道，不需刻意干預。 這則故事與莊子思想一脈相承，強調「順應自然、無為而治」，並對名利、權勢表現出極大的超脫。這樣的精神，與《逍遙遊》所推崇的「無待」（不依賴外物）理念相一致。

九、

1. 原文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舆，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蕲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2. 注釋 1. 肩吾、連叔：傳說中的修道之人。 2. 接舆：春秋時楚國隱士，佯狂不仕，亦見於《論語》。 3. 大而無當：誇大而無法驗證。 4. 河漢：銀河，比喻遼闊無邊。 5. 徑庭：指差距極大。 6. 不近人情：不符合世俗常理。 7. 姑射山：傳說中的仙山。 8. 綽約：柔美輕盈。 9. 疵癘：災害。 10. 時女：時，通「是」；女，通「汝」，即指肩吾。 11. 旁礴：廣被萬物，無所不包。 12. 蘄：求取。 13. 弊弊：辛苦勞碌。 14. 稽天：滔天。 15. 粃糠：糠秕，比喻世俗瑣碎之物。 16. 章甫：殷代貴族帽。 17. 文身：身上刺繪花紋。 18. 窅然：怅然若失的樣子。 3. 白話文 肩吾問連叔：「我聽接舆說話，話語空泛誇大，無法驗證。他的話讓我感到驚駭，好像銀河一樣無邊無際；而且與世俗的道理相去甚遠，完全不合人情。」 連叔問：「他說了什麼？」 肩吾說：「他說：『在遙遠的姑射山上，有一位神人居住，肌膚潔白如冰雪，姿態柔美如少女；不吃五穀，只吸風飲露；能駕馭雲氣、乘坐飛龍，遊歷四海之外。他的精神凝聚，能使萬物免於災害，五穀豐收。』我覺得這完全是胡言亂語，不可信。」 連叔說：「是的！瞎子無法欣賞文章的美，聾子無法聽見鐘鼓的聲音。難道只有身體上有盲聾之分嗎？智慧也有盲聾之別啊。你不信這些話，正如盲人不懂得欣賞文章的美麗。 那位神人，他的德行能夠廣被萬物，融萬物為一體。世俗的人追求紛擾，他怎麼會勞心費神去管世間俗務呢？他這樣的人，外物無法傷害他，大水滔天時他不會被淹沒，大旱時金石熔化、土山乾焦，他也不會感到炙熱。他所拋棄的世俗瑣事，對於他來說，就像是能夠塑造堯舜的塵垢糠秕，他怎麼可能費盡心力去追逐俗世的功名利祿呢？」 宋國人帶著章甫帽子到越國販賣，而越國人剃光頭髮、刺身為紋，根本用不上這種帽子。同樣地，堯治理天下，使百姓安居樂業，但當他去到姑射山，見到了四位得道高士，他竟茫然若失，忘記了自己的帝王身份。 4. 總結 這一段探討了「凡俗之見」與「至道之境」的對立。肩吾因接舆的言論過於誇大而感到震驚，認為這些話不合人情。但連叔以「盲人不識文章，聾人不聞鐘鼓」來回應，說明凡俗之人未必能理解更高層次的道理，因為人的知識與認知本身就有所侷限。 這段文字也描繪了一個超然於世的神人形象，他不食人間煙火，不受外物侵害，並能夠使萬物祥和，這正是道家所嚮往的「無為而治」的境界。這樣的人與世俗價值觀完全不同，就像宋人賣帽子到越國一樣，毫無價值可言。 堯雖然治理天下有方，但當他見到了真正的道家高士，卻深感自身的渺小，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國之君。這反映了道家對世俗權力的輕視，認為真正的「大治」，並不依靠帝王的治理，而在於順應自然，超脫世俗的紛擾。

十、

1.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2. 注釋 1. 惠子：即惠施，戰國時期宋國人，曾任魏相，與莊子是好友，思想傾向名家。 2. 魏王：指魏惠王，戰國時魏國的國君。 3. 貽：贈送。 4. 瓠：葫蘆的一種。 5. 五石：古代容量單位，一石約等於120斤，五石即600斤。 6. 瓠落：形容葫蘆空虛巨大。 7. 呺然：形容空大無實。 8. 掊：打破。 9. 不龜手之藥：防止手龜裂的藥物。 10. 洴澼：漂洗絲絮的工作。 11. 鬻技：出售技術或知識。 12. 越有難：越國對吳國發動戰爭。 13. 裂地而封之：割讓土地作為封賞。 14. 慮：通「摅」，意為繫綁。 15. 大樽：古時指用葫蘆製成的浮具，類似小舟。 16. 蓬之心：蓬草的中心狹小捲曲，比喻思維狹隘。 3. 白話文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給我一顆大葫蘆的種子，我種植後結果，竟然長成能裝五石的大葫蘆。我試著用它來裝水，但它太大太脆弱，無法承受自身的重量。於是，我將它剖開當成瓢，但又因為太大而無法使用。這葫蘆並不是不夠巨大，但我覺得它沒有用處，只好把它打破了。」 莊子笑著說：「你真是不會善用大東西啊！宋國有一個人，擅長製作防止手部龜裂的藥，世代以漂洗絲絮維生。有一天，一位客人聽說後，出價百金要買他的藥方。他們全家商量道：『我們祖祖輩輩洗絲絮，一年賺不了多少，現在一下子能賣百金，何樂不為？』於是，他們賣了藥方。那位客人得到藥方後，便去遊說吳王。剛好當時越國對吳國發動戰爭，吳王讓他率軍作戰，結果他在冬天的水戰中大敗越軍，吳王甚至割讓土地賞賜給他。同樣是一種藥，有人用來防止手龜裂，賺取微薄收入；有人卻能因此封侯拜將，這就是使用方式的不同。 現在你擁有一個能裝五石的大葫蘆，為什麼不繫在腰間，當作漂浮的木筏在江湖上悠遊，而只是抱怨它無處可用呢？看來你的心思還是狹隘得像蓬草一樣啊！」 4. 總結 這段對話透過「大瓠無用」的故事，批判了惠施的思維侷限，並藉由「不龜手之藥」的例子，說明如何正確運用資源與智慧。莊子認為，一樣的事物，在不同的觀點與運用方式下，可以產生完全不同的價值。惠施因固守傳統用途，而認為大葫蘆無用，卻未能思考其他可能性。莊子則啟發他，應該跳脫固定思維，發掘更廣闊的用途，進而實現真正的「逍遙」。這與道家的無為而治、不拘泥於世俗標準的思想一脈相承，鼓勵人們放開束縛，追求自由與無拘無束的生活。

十一、

1.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侯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網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2. 注釋 1. 樗：臭椿樹，木質疏鬆，無法作為建材。 2. 大本擁腫：樹幹盤結隆起，歪曲不直。 3. 不中繩墨：不合製作木材的標準。 4. 不中規矩：樹枝彎曲，不符合工匠用材的要求。 5. 塗：通「途」，指道路。 6. 狸狌：野貓與黃鼠狼，善於捕捉小動物。 7. 敖者：指雞、鼠等遊蕩的小動物。 8. 跳梁：跳躍掠奪。 9. 機辟：弩機與捕獸陷阱。 10. 網罟：捕捉野獸的網具。 11. 斄牛：牦牛，體型巨大。 12. 無何有之鄉：虛無寂靜的地方。 13. 廣莫之野：遼闊無邊的原野。 14. 彷徨乎無為其側：自由自在地遊走於大樹旁。 15. 逍遙乎寢臥其下：悠閒自在地躺在樹下。 16. 不夭斤斧：不會被斧頭砍伐。 17. 物無害者：沒有任何外物能傷害它。 3. 白話文 惠子對莊子說：「我有一棵大樹，大家稱它為『樗』。它的樹幹盤結隆起，無法合乎木工的標準，樹枝彎曲，不符合規矩，長在路邊，工匠們看都不看一眼。如今你的言論，雖然宏大，卻毫無實用價值，大家都棄之不理。」 莊子笑道：「你沒見過野貓與黃鼠狼嗎？它們伏低身子，等待獵物；東奔西竄，無論高低；但最終還是落入陷阱，被網羅捕殺。而牦牛呢？它的身軀如同懸掛在天邊的雲彩般龐大，雖然力量巨大，但卻捉不到老鼠。 現在你擁有這棵大樹，卻煩惱它無用，為什麼不把它種在遠離世俗的虛靜之地，或遼闊的荒野，讓自己悠遊自在地徘徊於樹旁，隨心所欲地在樹下休憩？它不會遭受斧頭的砍伐，也沒有人或動物能傷害它。它確實沒有實用的價值，但正因如此，它才能夠無憂無慮地生存，又怎麼會有困惑與痛苦呢？」 4. 總結 這則寓言透過「樗樹無用」的比喻，進一步闡述了莊子的「無用之用」思想。惠子認為，事物必須有明確的實用價值，否則就毫無價值可言。但莊子卻認為，真正的「大用」不在於符合世俗的標準，而在於擺脫世俗的評價體系，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 樗樹因為材質低劣，不會被砍伐，反而能夠存活悠久，這恰恰是一種「無用之用」的體現。與此同理，追逐名利的人如同野貓與黃鼠狼，雖然靈活機敏，卻最終難逃陷阱與死亡。而如同牦牛般的存在，雖然龐大，卻無法做小事，這也顯示了不同事物各有其價值與適用範圍。莊子藉此告誡人們，不必執著於世俗的「有用」標準，而應該學會享受真正的逍遙自在，這正是道家所追求的無為與自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