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霓虹還在跳曼波舞,中環街角的叮叮車已搖響最後一班銅鈴。午夜十二時,穿校服的少年蹲在7-11簷下,指尖在熒光屏上跳著機械舞——這是二十一世紀的旋轉木馬,手遊裡虛擬過山車正衝破雲霄,他嘴角揚起的弧度,竟與四十年前荔園木馬上的孩童如出一轍。
我們都成了遊樂場的隱形人。
七十年代的海風還帶著木質香,摩天輪轉一圈要喝完整支玻璃樽可樂。那時快樂是具象的:十五度的鞦韆仰角能看到太平山頂的霧,碰碰車相撞時橡膠焦味混著尖叫,會在記憶中醞釀成琥珀。如今九龍城寨的鬼屋化作商場LED幕牆,過山車的尖叫被壓縮成耳機裡的電子音效,連棉花糖都成了IG濾鏡裡一團粉紅數據雲。
某夜路過西環海濱,撞見幾個白領對著手機螢幕齊聲倒數。三、二、一!虛擬煙花在十二吋熒幕炸開的瞬間,真正的維港煙火正在對岸沉默。忽然想起張愛玲說現代人都是玻璃匣子裡的蝴蝶標本,原來標本也會為電子磷粉顫動翅膀。
地產商在樓書印著「無邊際泳池」,像不像給成人的沙池?我們在會議室玩著權力蹺蹺板,在地鐵車廂跳方格,在交友軟體玩捉迷藏。中環交易廣場的燈牆分明是巨型彈珠機,紅綠數字跳動如童年時滾落的玻璃珠,只是再沒有小販蹲在巷口等你用零錢贖回童真。
銅鑼灣舊戲院改建成「沉浸式體驗館」那日,我看見穿唐裝的老伯在AR鬼屋前駐足。他摸出懷錶對照手機時間,渾然不知錶面反光裡,五十年前的粵語長片正在重映。這讓我想起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原來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虛實結界——魏晉名士醉臥竹林,我們在數據流裡尋找烏托邦。
深水埗劏房裡,越南新娘在直播間跳竹竿舞。她將家鄉的稻田裁成九宮格,每顆愛心打賞都似湄公河濺起的水花。重慶大廈的南亞廚子把手抓飯P成分子料理,配文「舌尖上的絲綢之路」。這座魔幻之城,連鄉愁都懂得數位變形術。
某次在赤柱市集淘得七十年代《兒童樂園》舊刊,泛黃紙頁間跌出半張荔園門票。票根背面有稚嫩筆跡:「長大要起座不會打烊的樂園」。如今那孩子該是坐擁海景辦公室的某總,他的水晶鎮紙裡凍著一座微型迪士尼——用併購合約摺成的灰姑娘城堡,以納斯達克指數編織的太空飛梭。
王維輞川別業的竹里館,蘇軾承天寺的月色,原來都是古人建的隱形遊樂場。當柏拉圖洞穴裡的影子開始自拍,莊周夢蝶變成了VR體驗,我們終於悟到:所有樂園本質都是海市蜃樓。太平山頂凌霄閣的鏡面外牆,每日正午都在重演白居易「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的千年隱喻。
凌晨三時,二十四小時麥當勞裡,穿西裝的靈魂正在薯條香氣中堆砌堡壘。番茄醬畫出的笑臉,與大澳棚屋門前的土地公竟有相似神韻。收銀機叮咚聲裡,我忽然聽見母親當年在街市討價還價的尾音——原來市井喧嘩才是永不消磁的童謠。
天文台懸掛三號風球那夜,整座城市在雨幕中像素化。玻璃幕牆流淌著液態霓虹,恍惚間竟見旋轉木馬從數據雲奔騰而出。雨滴敲打冷氣機鐵皮的聲音,與四十年前荔園海盜船上的銅鈴,在某個量子糾纏的維度達成共識。
我們終究要學會在鋼筋森林裡牧養童心。就像故宮的匠人用毫芒在橄欖核雕出大千世界,這個時代的遊樂場大師,正用演算法在晶片刻劃雲霄飛車的軌跡。當維港兩岸的霓虹開始吟誦《赤壁賦》,你會明白:所有肉眼不可見的旋轉木馬,都在等一場讓數據綻放成煙火的東風。
此刻少年終於抬頭,手機電量告急的紅光映著他年輕的瞳孔。便利店自動門開合的瞬間,我看見四十年前的自己舉著棉花糖跑過——那團糖絲正在時光中無限拉長,漸漸織成籠罩這座不夜城的甜蜜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