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港夜色總在潮濕的霓虹裡發酵。蘭桂坊的電子螢火蟲閃爍著摩斯密碼,九龍塘的舊唐樓滲出暖黃光暈,太平山纜車吊著半空懸浮的欲望。這座患著失眠症的城市,每個毛孔都在分泌名為「尋開心」的荷爾蒙。
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在淺水灣飯店數著彈痕談判婚姻時,斷料不到半世紀後的戀人們已將愛情論斤秤兩地搬進便利店冷藏櫃。深夜的7-11收銀台前,穿露臍裝的少女與西裝革履的投行男共咬一支甜筒,香草汁沿著虎紋紙巾滴落,竟比婚紗更聖潔。他們的呼吸在冷氣出風口纏成曖昧的DNA鏈,不問前塵不計來路,只求此刻味蕾綻放的剎那永恆。
想起唐傳奇裡的霍小玉,為負心書生生生嘔血而亡,倒教千年後的我們困惑:何必把情愛煉成穿腸毒藥?元稹悼亡詩寫得涕淚縱橫,轉頭便納了薛濤作紅顏知己。古人的癡怨像過度包裝的月餅盒,剝開金箔終究是甜膩的負累。倒是敦煌壁畫上反彈琵琶的飛天,裙裾翻捲處盡是無拘無束的歡愉。
油麻地廟街的霓虹招牌下,穿花襯衫的基佬調酒師正與滿臂刺青的泰妹猜枚。他們的笑聲撞擊著「仁安大廈」褪色的楷書,震落幾片陳年灰絮。旁邊麻將館傳出嘩啦洗牌聲,竟與西班牙佛朗明哥的響板節奏暗合。這座混血城市的愛情基因裡,本就摻著鴛鴦奶茶的混沌與清醒。
某夜在茶餐廳聽鄰座阿伯講古,他夾著駱駝煙的手指點向窗外:「睇嗰對後生仔,拖住手行天橋似跳華爾滋。舊時我同上海舞女偷情,要兜成個維園睇有冇暗探。而家?」煙圈嫋嫋升起,在「嚴禁吸煙」的告示牌前幻化成心形,「開心兩個字,寫落糖水鋪的芝麻糊都甜過初戀。」
突然明白《牡丹亭》裡杜麗娘為何要死而復生——不是為情郎,是捨不得人間煙火氣。我們在WhatsApp已讀不回的縫隙裡偷歡,在uber後座交換體溫,在凌晨三點的麥當勞分享薯條蘸茄汁。這些零散的快樂切片,拼起來竟勝過博物館裡的天長地久誓言。
天星小輪劃破維港夜色時,對岸LED巨幕正播放珠寶廣告。模特兒頸項間的鑽石再璀璨,終究不及深水埗街頭阿婆賣的砵仔糕剔透。愛情本該是即食的楊枝甘露,何必熬成阿膠固元膏?當我們不再執著於情愛的身世證明書,每粒霓虹光點都可成為洞房花燭。
晨光爬上重慶大廈外牆時,那些在夜裡尋歡作樂的幽魂們各自歸巢。他們帶走的不是傷痕或承諾,是711熱狗包殘留的芥末香,是蘭桂坊積水倒映的笑臉,是對方髮梢纏繞的藍莓電子煙氣息。這些吉光片羽,足夠在股票行情閃綠時,抿出半秒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