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蘇威火山噴發前夜,龐貝城的星空有一顆赤色流星撕裂天穹。那抹紅光穿透千年塵埃,落入我掌心的隕石碎片。猶記收藏家將這塊焦黑礦物交予我時,裂紋中彷彿仍閃爍着古羅馬貴族最後的晚宴燭光——葡萄藤紋銀盃裡的法勒年酒,鑲嵌珍珠的象牙骰子,還有某位元老院議員情婦髮梢的希臘乳香,都在星體墜落的等離子火焰中昇華成宇宙塵埃。
隕石博物館的玻璃櫃裡,陳列着四十六億年的星際輓歌。俄羅斯通古斯石核呈蜂巢狀結晶,宛如冰封的宇宙詠嘆調;阿根廷坎波石表面龜裂如老婦皺紋,封存着銀河系第一場颶風的記憶。最驚心動魄當屬黑海之濴隕鐵,鐵鎳合金中鑲嵌的鑽石微粒,原是某顆氣態巨星在垂死之際嘔出的璀璨血珠。
龐貝遺址的火山灰層中,考古學家曾掘出母親環抱嬰孩的化石。那位女士在滅頂瞬間選擇用脊背承接岩漿,懷中幼童的牙床仍含着半塊無花果蜜餞。如今蜜餞化作琥珀色的時光膠囊,在拿坡里博物館幽藍射燈下,折射出人性之光如何穿透死亡黑幕。這何嘗不是另類隕落——肉身雖成劫灰,母性永恆懸於文明天幕。
古希臘劇作家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寫道:「當諸神要毀滅某人,必先賜予他燃燒的桂冠。」梵谷在奧維爾麥田舉槍自戕前,最後的油畫《麥田群鴉》用漩渦狀筆觸預告精神隕滅。那些抽搐的湛藍色塊,豈不像極了墜入大氣層的彗星?畫布右下角未乾的鈷藍顏料,至今仍在巴黎奧塞美術館滴落着憂鬱的星塵。
三星堆青銅神樹上的太陽鳥,商周饕餮紋中的夔龍,這些上古圖騰皆源於先民對隕星雨的敬畏。當代天文學家計算出,每天有兩百噸宇宙塵埃降落地球。我們呼吸的空氣中,或許飄蕩着恐龍滅絕時那顆隕石的鈦元素;掌心的汗液裡,可能溶解着埃及豔后自盡那夜劃過亞歷山卓港的流星碎屑。
英國詩人艾略特在《荒原》寫下:「我們在知識中失去的智慧何在?我們在信息中失去的知識何在?」觀今日香港維港夜景,霓虹燈柱猶如倒插的隕星碎片。中環寫字樓的玻璃幕牆反射着金融數據的流星雨,那些跳動的數字曲線,何嘗不是新世代的占星術?地產仲介櫥窗的價目表,分明是用阿拉伯數字重寫的《啟示錄》。
隕石穿越大氣層時,表面溫度達攝氏二千度,內部卻保持零下二百度的宇宙深寒。這冰火淬鍊的隱喻,恰似諸葛孔明五丈原秋風中的羽扇,阮籍窮途之哭時撕裂的衣襟,嵇康臨刑前索要的古琴。最絢爛的隕落,永遠燃燒於至暗時刻。布魯諾在鮮花廣場火刑柱上仰望的星空,與鄭和寶船羅盤指向的牽星圖,原是同場超新星爆發散落的同位素塵埃。
耳其哲人魯米說:「你以為自己正在崩解,其實是在鍛造新形。」亞馬遜森林裡,倒下的千年巨木會孕育出十倍生機;羅馬萬神殿的穹頂裂縫中,野薔薇的根系正在改寫混凝土的史詩。此刻我將隕石碎片置於案頭,看晨曦為它鍍上金邊——原來所有墜落都是光的種子,等待某個星河交錯的時刻,再度破空而起。
墨西哥猶加敦半島的奇科蘇盧布隕石坑,埋藏着六千五百萬年前的白堊紀黃昏。當我撫摸坑緣的銥元素沉積層,指尖竟傳來暴龍椎骨化石的震顫。那些鑲嵌在岩層中的衝擊石英,在偏振鏡下顯現出六芒星狀的應力紋,與敦煌星圖中的「天槍星」標記如出一轍。隕石墜落的剎那,時間的經緯線被粗暴地重新編織:瑪雅祭司的燧石刀與矽谷工程師的晶圓片,在等離子風暴中熔成同一種文明隱喻。
京都醍醐寺的垂枝櫻今年提早凋零,花瓣墜落軌跡暗合黃道十二宮的弧度。掃墓老婦拾起落英放入漆盒,那動作與NASA工程師回收隼鳥號探測艙的姿勢驚人相似。或許在更高維度的觀察者眼中,哈雷彗星的七十六年週期與人類文明的五千年興衰,不過是宇宙沙漏中同時墜落的兩粒星砂。
此刻我的隕石標本在月光下泛出幽藍螢光,其內部原子排列竟與《蘭亭序》褪色的「之」字筆鋒產生量子糾纏——原來王羲之醉筆揮毫時,歙硯中研磨的,儘是銀河系中心黑洞噴射的星際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