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北河街市的白熾燈下,我總見證「蛇吞象」的現代啟示錄。那位賣田雞的陳嬸,每日寅時剖開青灰色肚皮,掏出還在搏動的內臟。某日見她將電子秤砝碼調校三錢,低聲嘟囔:「啲客嫌田雞腿唔夠肥,又要壓價兩成,當我係許願池裏的龜?」
《山海經》寫巴蛇食象三歲吐骨,郭璞註解時怕未料到二十一世紀的貪婪已進化出隱形獠牙。大英博物館藏明代《貪獸圖》,那隻龍首獅身的怪物正在吞噬日月,爪下壓著半截「知足」石碑——與維港對岸巨型LED廣告「換樓慳稅最後機會」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君不見希臘神話中坦塔羅斯浸在齊頸河水,張口卻飲不到半滴?金融城裏的股票經紀對着六個熒幕嘶吼,何嘗不是現代版受刑者。古羅馬暴君尼祿鍍金宮殿的壁畫殘片,與重慶大廈劏房青年手機裏的虛擬貨幣走勢圖,在貪慾光譜上竟屬同源。觀塘茶餐廳的老夥計炳叔教我辨識人心:「睇佢飲鴛鴦嘅節奏,急着灌多半是欠卡數等救命。」某證券行老闆日日來點「走糖走奶」,卻偷將砂糖包塞進阿瑪尼西裝口袋。這讓我想起紫禁城隆宗門的匾額裂痕,嘉慶帝特意保留以警後世,如今遊客只顧尋找隱藏紀念幣售賣機。
生物實驗室的章魚正上演驚心動魄的貪婪劇場。牠將觸鬚同時伸向三隻螃蟹,纏住兩隻後仍用吸盤扣住玻璃缸邊緣。研究員歎道:「神經元比狗多五倍,智慧全用來計算胃容量極限。」這等生存智慧,中環拍賣會上舉牌到九千萬的收藏家恐怕要甘拜下風。
張岱《夜航船》記徽商以純金打造溺器,「猶恐俗人不知其貴」;今日深圳灣豪宅區的智能馬桶會朗誦《道德經》,主人偏要在鍍金遙控器鑲八粒鑽石。我在大澳棚屋見過漁民將鮑魚曬成琥珀色,轉身卻把親生兒的升學基金投入仙股市場。
敦煌莫高窟254窟的「割肉貿鴿」壁畫,佛陀為救鴿子與獵人討價還價。如今地產中介推銷納米樓時說:「割讓兩尺走廊,可換開放式廚房。」蘇富比拍賣行上月成交的乾隆玉璽,落槌價夠買下整個天水圍屋邨的蟻民夢。
威尼斯總督府「貪慾之輪」浮雕中,女王手握紡錘將金線繞成枷鎖。夜遊蘭桂坊,見醉漢用黑卡敲擊酒吧檯:「再開三支唐培里儂,我要看香檳淹過iPhone鏡頭!」這荒誕劇若讓寫《儒林外史》的吳敬梓瞧見,怕要撕了稿紙改行寫加密貨幣白皮書。
生物學家說深海鮟鱇魚額前垂着發光誘餌,胃部可撐大至體型兩倍。我在啟德郵輪碼頭見過大媽將自助餐龍蝦堆成金字塔拍照,盤底壓着未拆封的糖尿病藥。北宋米芾《珊瑚帖》中那株「鐵網珊瑚」,比起紅磡海底隧道口的珠寶廣告,竟顯出幾分清雅節制。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塞勒提出「心理帳戶」理論時,大概沒想過會被澳門賭場應用得淋漓盡致。永利皇宮的水晶燈下,山西礦主將籌碼疊成巴黎鐵塔狀,侍應生悄悄將氧氣瓶推到貴賓廳角落——這等荒謬光景,倒與《格列佛遊記》大人國財政大臣吞食金幣的描寫遙相呼應。
黃昏走過廟街相命攤,聽見穿唐裝的瞎子對OL說:「你命盤裏有橫財,只需買條開光貔貅壓住貪狼星。」女孩在LV手袋裏摸索信用卡時,讓我想起伊索寓言中那隻搶奪牧羊人午餐的狼,最終噎死在半塊硬麵包裏。
梵蒂岡博物館《地獄圖》裏的貪婪者浸泡在沸騰瀝青中,但丁寫他們「永遠伸著焦黑的舌頭」。此刻長實大樓裏的併購律師,正用燒焦的喉嚨催促下屬:「天亮前要吞下那家科技公司!」玻璃幕牆映著維港夜色,恍若魔鬼在現代契約上蓋下的火漆印。
回程見天星小輪老舵工在碼頭餵海鷗,碎麵包屑拋出優雅弧線:「後生仔,餵七分飽牠們才會記得飛。」對岸摩天輪正將貪婪夜景打包成觀光套票,纜車廂裏的情侶忙著用廣角鏡頭吞噬整個維港。
子夜翻開《戰國策》,「逐狡兔者不顧雉」六字在燈下忽明忽暗。電腦彈出加密貨幣暴跌新聞,樓下傳來急症室救護車的哀鳴。窗台螞蟻正搬運我午間灑落的方糖碎,牠們永遠學不會「蛇吞象」的野心藝術——或許這才是造物主寫在昆蟲DNA裏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