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個禮拜六,我又騎車經過XX鎮。
雖然我經常騎機車,走外縣市的鄉道四處亂晃,實際上經過這裡兩、三次而已;每次都會因為「臨時起意,」一不小心又繞開。因此,我對這裡並不熟;頂多只知道主要幹道接哪條大馬路、通哪個鄉、鎮的程度。
不過,滿讓人意外,這裡幾乎毫無變化:一切似乎都停留在幾年前經過時所見的景貌,彷彿時間在此凍結了。大概跟絕大多數台灣的鄉鎮一樣:發展陷入停滯;就算再過好幾年,似乎都不會有巨大變化。
時間午後約莫兩點,我錯過在上一個大的聚落解決中餐的時機;此時,只覺得渾身無力、雙眼昏花,甚至腹部絞痛。
這裡不像大都會──就算過了午餐時間一、兩個小時,仍可以找到不少營業中的小吃店或小飯館供應熱食──大部分的店家,一過午餐時間,就歇息;等到下一頓飯的時間才會營業。
也不是說不能到seven解決;如果實在餓到不行,就去那裡簡單解決。只是,當天剛好沒有那種「容許自己妥協」的興致,無法接受便利商店的微波食物,欺騙渴求「真正的食物」的胃部。
「真正的食物」──也不過就是「剛用爐子調理完的熟食」;而非事先加工完畢,再拿進微波爐裡隔餐加熱的即食品。
只不過是這「小小的奢求,」對慣於機車旅行的旅者而言,並非總是如願。有時候,騎上整個下午,期間只吃一條巧克力棒,配一杯冰咖啡,就這樣騎回住所,也是常有的事。
正感到極度飢餓、雙手發顫而握不牢機車龍頭之際,我斜眼瞟到一面立著寫「臭豆腐」的木製三明治廣告板──就在對向車道,一排四、五樓樓房的其中一間房子門口,且在另外兩塊更為醒目的招牌之間;一不小心,很可能就會錯過。
2
對於「真正的食物」的執著,迫於時間壓力,只能在此妥協。
我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個「能轉到對巷的防火巷」的待轉區,就騎到那裡;等到紅燈亮起,車頭一扭轉到對車向。
所幸攤子前有一排空機車位,讓我不用為找車位而跑太遠。
走近一看:它看起來像個臨時攤位。它就開在一間中藥房前面的空間。會說「空間」而非「騎樓」的原因是:這棟四、五樓的房屋,正如隔壁的樓房,緊緊貼著道路,而沒有任何容許行走通過的空間。
嚴格來說,該是「騎樓」的空間根本無法當作騎樓,供行人使用。
反而是在白線與排水孔之間勉強分出一條恰與肩同寬的道路容許行人通行;如果不考慮「仍有可能會被後方來車追撞」的風險,這條窄道勉強能充當「人行道。」
這家臭豆腐店在兼作中藥房的住家前面搭一個烹煮的平台。所謂的「烹煮台,」也不過就是一般攤販經常用的餐車──那種能放兩個大鍋的行動餐車──貼齊騎樓邊緣,固定在架高的白鐵腳踏板上;用來當作「廚房」使用,顯得陽春。
餐車旁邊另備有一個熬煮熱湯的掀蓋式大爐子。我猜,裡面熬煮的是唯二販售的料理中的另一項:「大腸麵線。」
光聞到臭豆腐的油煙,我就已經飢餓難耐。難以抵禦食物的誘惑,我只好放棄尋找其他選項;將就眼前的「非選之選。」
一看:內用位置似乎只有兩張鋁桌;一次供兩組二到四人的客人坐而已。
已經有一組客人──一男一女──佔去一張方桌。
我只好挑另一桌挨著柱子的桌子;桌面仍殘留前一位,或前一組,客人享用完畢的碗盤、筷子、湯匙。
點完餐後,我已餓得幾乎無法久站,只好轉頭就位。
不過,桌上一片狼藉;甚至,彷彿能嗅到前組客人遺留的臭豆腐的『飄香,』混雜他們的「口臭,」如果不是錯覺。
我無法忍受,便起身;打算找另一張「勉強可用」的桌子用餐,如果老闆不打算抽空前來整理打點。
我想到稍早說的「中藥行。」會說「中藥行」是因為漆黑的落地窗上頭掛有一塊寫著「XX藥行」的匾額。
我以為這家藥行也是臭豆腐他們家的店,便想:門後應該有一堆空位可以坐,反正現在這個時間點沒什麼顧客。
正起身,想要湊到落地窗邊,往裡面看個仔細時,我的注意力就被門口掛著的厚紙板告示吸引。
黑黑髒髒又起皺的厚紙板上面,用細簽字筆寫著:
「狗會咬人。」
3
警示語字跡潦草;我以為在開玩笑,便不予理會。
心裡正好奇有沒有這隻「聲稱中的狗,」想透過漆黑窗片往裡頭看,確認能否見到「狗本人,」我突然被從後頭叫住:
「你要幹嘛?」
語氣有點兇。
怕跟老闆衝突,搞得連午餐都吃不成,情急之下我只好辯稱:
「不好意思,就只是被這張告示牌吸引。因為從來沒有看過人這樣寫禁止入內的警告,就覺得很好玩。」
沒想到,靈機應變反而產生奇效:老闆態度突然軟化下來,笑嘻嘻地解釋為何要這樣寫。
「之前有客人,告示牌也不看、招呼也不打,直接就闖進來。結果,就被我們家的狗咬住。他自己擅自闖進來也就算了,還跑回來告我們家狗咬他。搞到後來,明明是他未經同意闖人家家裡,我們還得賠對方醫藥費。媽的──」
不小心爆粗口,老闆急著摀住嘴,深怕被另一組客人聽到。
他湊近我臉旁邊,小聲繼續解釋:
「媽的操,明明有掛告示,偏有人要闖進去被狗咬──比狗還難教。」
我忍不住也跟著笑了。
看到我被逗樂,他更加起勁解釋:
「我跟你講啊,我們家的狗很兇喔。我們特別挑那種專門『看門的品種,』還帶去給人家專業教練訓練,特別會看門。但是,牠不會亂咬人啦。你只要正正當當走進去,不會被狗一嚇,就畏畏縮縮,你就不會被狗咬。牠還會覺得好玩,跑來跟客人玩。」
我有興趣地挑起一側眉毛,接續話題詢問:
「那之前那個、那個您賠醫藥費的那個人──為什麼會被咬呢?」
一聽我這麼提問,老闆更加喜孜孜,繼續解說:
「他就是畏畏縮縮嘛──像個小偷一樣,怕東怕西,才會被狗咬啊。」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假裝有所領略,配合對方。
解釋完,他心滿意足地幫我收拾桌上的碗盤,並用濕抹布仔細地擦過桌面;整理完後,才返回烹飪台繼續處理料理。
4
鋁桌那一頭的兩位客人,似乎聽到我跟老闆熱烈討論的話題,也順勢聊起「跟狗相關」的話題。
聽起來:那個男人也養狗,而現在租的地方不能養狗;所以,他被迫限期搬到其他可以養的地方。
另位與他年齡相仿、像友人的女性則有點岔離話題,改講自己喜歡怎樣的狗:
「最好是那種不兇、不會叫的乖乖狗狗。」
男人則回:
「我家的狗也不怎麼叫;也滿乖的,都會我的聽話,乖乖看家;半夜也都不會亂叫。就算很乖,房東還是不同意養寵物。沒辦法,只好搬離。」如此回答;想辦法把話題帶回租屋的主題。
他又補充:
「其實,我知道『不能養狗』只是藉口。我明明已經養兩、三年了,房東從不吭聲。只有『現在』才說不准。其實只是想藉口把我趕出去,好漲租金租別人。」
「啊你要跟他講啊。」女人回道。
男人摸摸後頸,扭扭捏捏回覆:
「算了啦……反正,找別的地方租就不用跟對方抬槓。」
女人則補述:
「狗這種動物,很看主人的相性。每種狗都需要有合適的主人。人家不是常說嗎?『看怎樣的狗,能看出怎樣的飼主。』」
男人回:
「呃……『養狗』就是要替妳『看家』啊。妳養不咬人的狗,那養狗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此時,老闆送上大份的油炸臭豆腐到鋁桌那;上菜的同時邊詢問:
「帥哥,要加辣嗎?」
後來才進來的我,下意思地搶答:
「加一點。」
下一刻才反應過來:老闆不是叫自己,而是那位中年男子。
「好,小辣可以嗎?」老闆轉頭回我,適當地給了下台階梯。
服務完中年男子,老闆便轉過來幫我。
「我們家的狗其實很愛跟人玩。下次你來,你可以跟牠玩。」邊解釋著,他上我點的油炸豆腐上桌。
「可以呀,很想看看。」我回,虛應對方。
他靦腆一笑,接著繞回爐子邊,繼續弄鋁桌那邊點的大腸麵線。
5
我正準備大啖豆腐時,鋁桌那側聊到「哪裡可以養狗。」
「我想搬到可以養狗的地方。這樣,房東就不會用養不養狗跟我靠北靠目。」
女人隨口一回:
「被你這麼一說,台灣還真的沒有任何角落適合養狗。尤其,你看,都市地區,根本沒辦法不吵到別人。」
她繼續抱怨:
「還有……吼──我快被對面養的狗逼瘋。」
她用筷子憤怒地將碗裡的豆腐搗碎,邊講:
「每天都會在固定時間,在那邊狂吠;一直吠,吠好幾個小時。已經跟鄰居反映好多次了,都沒改善。快被牠煩死!」
她越講越激動,忿忿然地繼續:
「就上次啊,那條笨狗又在那邊吠;吠到,我實在受不了,我就『嗷嗷嗷嗷嗷嗷──』」
她像中邪,當場像條瘋狗一樣嚎叫。
「故意吠回去。」她繼續描述,「啊,那條笨狗沒有停下來哦,竟然越吠越大聲。我就不爽啊,就跟牠吠回去『嗷嗷嗷嗷嗷嗷──』就這樣互相吠好久……」
「嗷嗷嗷嗷嗷嗷──」
於此同時,我已吃完;準備付帳、離開。
臨行前,跟老闆打過招呼,我跨上機車,繼續下午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