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restofthesky的提問引來網友熱烈討論,留言主要分成三派,一派是罵他自私,只想著讓自己舒服,不在乎對方的心情,完全的自我中心,反對他再去打擾學長;一派認為談談是給對方一個遲來的交代,讓這段關係完整了結,持贊成票;還有一派主張真愛無敵,認為4restofthesky根本一直深愛學長,只是之前走錯了路,現在長大了,可以好好去追求真愛,不求遺憾。
三派網友在留言區眾說紛紜,卻有一個人風中凌亂,找不到自己的歸屬,因為,此人基本認定自己就是那位當事人「學長」。
范少奇無法不這麼想,4restofthesky所描述和「學長」高中時的相處,以及重逢後的歷程中,撇除個人感情部分,其餘的簡直是將范少奇的回憶直接輸出成文字。他在故事講到4restofthesky突然答應和另一位學長交往時起了疑心;在兩人重逢後變成砲友那段,還稍微掙扎了一下;最後,在4restofthesky寫到自己不告而別處,范少奇閉上了眼睛,耳邊彷彿傳來命運的嘲笑。請問,意外發現自己被渣的各種細節,在網路上被幾千名陌生人閱讀、討論,爆料者居然還是渣男本人,該如何自處?
不僅如此,發現這個在網路上追蹤自己長達半年之久的老粉,竟然就是間接促使他開始紀錄澳洲生活的始作俑者,范少奇真的是哭笑不得。
「我想找學長好好談談我們之間的事,這是我欠他的」
確實,那些李蔚林始終未曾向他說明的部分,透過4restofthesky的文字,總算讓他窺見端倪,儘管他仍然不是很能理解。不過,范少奇自問,如果當初李蔚林沒有逃避,而是好好地再向他告白一次,他是否會接受對方的感情?如果李蔚林沒有改和別人交往,他是否反而不會因刺激而發現到自己的心情?范少奇誠實地想,當年他也只是一個17歲的屁孩,難保不會說出或做出傷害學弟的事。
或許,就如真愛派網友所言,走錯了,長大了,彼此都是吧。
至於要不要進行所謂的談話,范少奇只能說自己並不抗拒,畢竟他已經習慣將選擇權交由對方手中,如果只是一場談話......或許,還能夠承受。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訊息。
起初,李蔚林只是想要抒發自己的心情,這是他自癒的方式之一—透過文字整理思緒,梳理他亂如麻的情緒,梳掉那些不必要的雜訊,幫助自己看清、放下。然而,他壓根沒想到他的文字會在社交媒體上爆紅,最想不到的是,學長居然按讚了?!
這對他來說,是個甜蜜的意外,更是個機會。
於是,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貼文,他都在試探,看看學長是一時的「友善」按讚,還是會被吸引,進而「留下來」。他會算好時間發文,然後等待,像個耐心的動物紀錄片攝影師,靜靜地等待觀察對象出來活動,再捕捉不容錯過的每一個瞬間。
而當他發現,學長的動向開始有了固定的模式,而且對他的關注程度相當高時,他就決定要碰碰運氣,或許,這會是他重拾和學長之間聯繫的切入點。
李蔚林不求學長還喜歡他,只想要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如果這些無法言說的過去,能夠經由文字讓學長了解......或許,他能夠再一次靠近學長,就算只有一點點,就算學長不知道這個帳號的主人是他,就算......他們可能永遠不會交談。
畢竟自始至終,他一直都沒有放下過學長。
藉由發文,李蔚林訴說了那段被薛以禮狠狠傷過的往事。其實好幾次他都想和學長說明,但怎麼都說不出口,因為讓范少奇聽渣自己的渣男說自己曾被渣的故事,等同於打完砲還要充當心理諮商師,如此不要臉的行為,李蔚林就是再渣也做不出來。
但書寫不一樣,他的初衷是寫給自己、寫給不特定觀眾看的,但隨著范少奇的參與,這場自我剖白成了偽裝,實際上,他的每一個字,每一段傷痛,都是寫給學長一個人看的。
看看我吧,學長,我知道我們之間是我的不對,但...我還是很希望能獲得你的疼惜。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學長從未漏點讚他的渣男鬼故事連載,這讓他開始越寫越起勁,越寫越大膽。用詞再露骨一點,鉤子放多一點,懸念再拉高一點,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留住一名讀者,那個被他傷害過,卻從未忘記過的對象。
然後他貪心了。他開始想,如果學長已經對他產生了黏著度,那,他是不是可以多說一點?是不是可以更誠實一點,更靠近一點,更......不顧一切一點?
於是,他決定豁出去,把所有不敢對學長本人坦誠的心思,一點一點透過文字對范少奇傾訴。
李蔚林將年少輕狂時對學長萌生的齷齪心思、害怕被學長討厭所以用交男友逃避的幼稚舉動、利用學長的感情替自己療傷的渣男行為,以及最重要的,選擇離開學長的理由,全數在匿名帳號的遮掩下,表露無遺。
這是一場賭注,賭的是學長的好奇,以及對他的心軟。
唯一的風險,就是學長已經不再喜歡他了。
他步步為營,每一篇貼文都精心設計,每一句留白都蘊藏心思,每一個情節都貼合回憶,直到劇情已經發展到學長不可能不懷疑,卻還是持續每天按讚收看時,李蔚林知道,他賭對了。
從這時起,他開始暢所欲言,語氣從「曖昧」變為「直接」,幾乎就是在說:
學長,我知道你在看,我就是在對你說話。
這種情緒持續到了自白故事連載的尾聲,當他詢問網友們自己是否該聯絡學長時,其實他是在給學長提示:接下來,我要來找你了。
接著,他就送出了訊息。
然而,事實證明十拿九穩有時可能是盲目的自信。
李蔚林的心情從略帶興奮的忐忑不安,到現在近乎絕望,焦慮感與日俱增,他每天都睡不好覺。
距離訊息送出後已經過了三天,學長沒有回覆他。
這幾天,李蔚林也沒有更新社交網站的動態,但每天仍有新的留言和轉發,每則他都會看,因為其中之一的留言可能來自於學長,儘管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第四天,他決定做一些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今天去帶了一位小朋友回家,希望有它的陪伴,等待回應的日子不會孤單。
來更新一下現況:
各位的建議我都收到了,最後我還是決定再次聯絡學長。我不想直接打電話,這樣太冒失了,所以四天前,我傳了一封簡訊給學長。
但...至今沒有收到回覆。
據我所知,學長目前不在台灣,我想了幾個可能性:
- 換電話了,台灣號碼目前停用/未使用
- 不想回覆
- 遭遇意外(真心希望不是這項)
- 剛好人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老實說,等待真的令人不安,但我會繼續等下去的。」
他在文字下方加了一張照片,裡頭是一株桌上型的仙人掌盆栽,小小的,裝在一個動物形象的木頭容器裡。
自此,渣男鬼故事連載帳成了追愛日記,李蔚林天天準時更新一張小盆栽的照片,有時小盆栽在書桌上,有時在陽台曬太陽,有時周遭會出現其他擺飾,反映出李蔚林每日不同的等待心情。
頭幾天,留言處仍有大量的網友指責他裝深情、噁心,更不相信他真的有耐心等下去,罵他活該;隨著更新的天數越來越多,漸漸地,謾罵的留言減少了,陪伴他等待的人變多了。偶爾,當他心情特別低落的時候,他甚至能從網友的留言中得到安慰。
「追夫火葬場,想想你之前不告而別有多傷人,現在多等幾天剛好而已」
這則留言,將等到覺得委屈的他拉回現實。
「也許你學長也需要一些思考的時間」
這則留言,在他焦慮不安時,很有效地幫助他平靜心情。
「加油,或許設定停損點會比較好過?重要的是給你自己一個交代」
這則留言,幫他留了後路。
然而,不管是為他加油打氣,或者笑他不知好歹的文字,頂多只能起到減緩焦躁的作用,李蔚林內心深處的恐懼依然存在,因為,它們並不來自那最重要的人,范少奇,他的學長。
「第17天,我決定再試一次。最後一次。」
配圖是小盆栽,和一張有護貝但看上去有點年紀的團體照。相片被模糊掉了,但李蔚林知道,學長一定看得出來是什麼相片。
那是他們一起出隊表演後的大合照,也是他們少數的合影之一。當時一得到相片,李蔚林就偷偷拿去護貝,並且在每一個暗戀學長的日子裡,拿出來細細欣賞。
奇怪的是,網友們並沒有等來第18天的更新,同樣地,第19、20、21天⋯⋯4restofthesky都沒有出現在大家的螢幕前。各種猜測塞爆了最後一篇貼文的留言區,網友們紛紛揣測他消失的理由,也有不少人在詢問他的安危,擔心他是否出了意外。
直到一週後,也就是原本應該更新的第24天,4restofthesky才再次現身於眾人的眼前。這次,沒有小盆栽,只有短短一句話。
「謝謝大家,我見到學長了。」
「老實說,我覺得很尷尬。」
「廢話,你們之間發生那麼多鳥事,見了面不尷尬才怪。也就只有副隊那種個性,才做得出大老遠飛去澳洲找人這麼誇張的事啦。」
「嗯。」
「嗯?啊你只會嗯。我跟你說啦,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要是沒有縱容他喔,也不會這樣啦。」
「嗯。」
「嗯嗯嗯,我兒子大便的時候才叫嗯啦。你這個人吼,真的白白浪費這麼聰明的腦子誒,唉,好啦,當面談談也好啦,你們喔,就借這個機會,把話說清楚,之後看是要在一起還是分乾淨喔,都一次了結掉啦。」
「嗯,你說得對。」
「我看他特地飛過去找你也算是有誠意了,你就當最後一次,什麼該講的都好好講一講,不要說副隊,我看你吼,也是在想什麼都沒跟人家講的,你們兩個這點真的很讓人受不了。」
「好,我⋯⋯我會說的。」
「哼,說到要做到誒。講真的,副隊怎樣我不管,你我兄弟,我他媽真的希望你快樂,至少你做的每個決定,不管是要留在澳洲還是回台灣還是怎樣,都是因為你他媽想這樣做,而不是因為別人,可以嗎?」
「嗯,我知道。」
「好啦就這樣,啊有什麼狀況再跟我說嘿。」
結束與鳥頭的通話,范少奇放下手機,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好,索性就地發呆。
李蔚林此刻正在他的房間裡睡覺,因為沒有空的房間了,范少奇只能讓出房間一半的使用權來「收留」他,儘管這個決定看起來相當荒謬。至少,鳥頭是這麼說的。
對范少奇而言,他是別無選擇。
收到李蔚林的訊息那一刻,范少奇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要說他沒有心理準備嗎?從李蔚林最後的貼文看來,他勢必是會聯絡「學長」的,而他自己就是那位學長,所以收到李蔚林的訊息,豈不理所當然?
但當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號碼再次跳出在手機螢幕上時,范少奇的心跳仍是漏了一拍。
他沒有立即回應,是想回覆的,但他找不到言語。學弟的訊息內容只是輕巧的問候,卻在范少奇一直試圖平靜的心水激起波瀾。
世上最難回覆的問題,竟是「你好嗎?」
於是他想著晚點再回、冷靜點再回、好好思考過再回,就逐漸拖過了回覆的時機。
同時,他也看著李蔚林沉寂了幾天後重新活躍起來的社交帳號,感到微微的罪惡感。范少奇自己深知等待的痛,而無論李蔚林做了什麼,他都應該得到一個回應。
所以,當李蔚林再次傳來訊息,范少奇當天就回覆了。
然後,學弟就來澳洲找他了。
「學長...早安。」
帶著濃濃睡意的嗓音伴隨拖鞋及地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這是李蔚林來到他家的第二天,嚴格來說,是第一個早晨,而這聲「早安」,卻是他們重逢後共渡那麼多親密時光以來,范少奇從未聽過的問候語。
即使是那些李蔚林在他家留宿的日子,他們也從未對彼此說過早安。每一句自然的問候和關心,對當時的他們來說都是多餘。
范少奇不自覺伸手摸自己的左胸口,無奈地承認自己居然會為這兩個字感到心動。
「嗯,睡得還好嗎?」
他回過身,學弟正揉著眼睛打呵欠,這也是他不曾看過的樣子。范少奇看過李蔚林動情的樣子、高潮的媚態、熟睡的模樣、失神的瞬間,以及最常見到的憂鬱神情,但這般放鬆且無防備的姿態,卻是李蔚林從未展現在他眼前的樣貌。
范少奇忍不住又摸了摸心口,連續的心動是合理的嗎?
「嗯很舒服,謝謝學長讓我睡床。」
李蔚林來到桌邊,范少奇看著眼前的人偏著頭對他微笑,腦中頓時冒出一個念頭。
他...是在對我撒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