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望國
大曆十一年,沙州城北
張氏家廟的古柏虯枝刺破暮色,如執戟老兵守望殘陽。
你生於名門,卻長於枷鎖。
父輩手抄的《尚書》殘卷懸於東壁,開元舊圖的絲絹邊緣已蛀出吐蕃馬蹄形破洞。
匾額「忠貞報國」的金漆剝落處,露出安史之亂前的原字「張氏武庫」。
你穿的是緋袍,而非草衣;讀的是六經兵法,而非市井瓦書。
可這座城已非漢家城池。你的緋袍下擺總沾著吐蕃騎兵濺起的泥點。
這座城名義是漢人故土,實則筋骨已被吐蕃蹄鐵踏碎。
你坐在廟堂之下,城頭吐蕃旌旗翻捲如潰瘍,漢人右衽結辮,脊骨被壓成彎弓。
祖父的陌刀仍釘在家廟樑上,刀身刻「廣德二年卒於沙州巷戰」。
父輩卻將刀鞘鍍金獻給吐蕃將領,換得世家苟存。
你未曾飢寒,卻從小活在屈辱裡。
年年正月初一,家族仍著漢服祭祖,東向稽首。
你年方弱冠,時時筆抄《封常清謝死表》,又錄流民間傳唱的《無名歌》:
「君不見城外空牆處,將軍只是栽花竹」
字字如鐵血遺言,句句皆亡國悲歌。
你知道,這世族的姓,不該只是遺民的牌位;這失土的漢城,也不該永為異族封邑。
當河西再無唐軍的馬蹄時,你發願:若大唐不來救我,我便自為唐臣,掃清此地,還之中原。
一鳥飛騰
你未歷戰場,卻在沙暴中淬鍊劍鋒。
武庫殘甲被投入熔爐,廢戈在鼓風囊嘶吼中蛻成新刃。
你讀《孫吳》《尉繚子》,講兵論策,聚徒授書。
世族子弟本可啜飲葡萄釀終老,你卻走入市井,訪僧徒、召豪俠。
「索氏掌駝隊,切斷吐蕃糧道」
「洪家控水渠,毒源在第三閘口」
佛窟深處,洪辯法師的念珠碾過密信
法座之下暗伏刀光,講經之音掩軍議。 你以“歸國”為號召,不言復仇,只說歸唐。
當吐蕃飢荒撕裂河西,你指著唐皇早棄的輿圖低喝:
「長安不做的夢,我敦煌人自己圓。」
大中二年,驚蟄未至。你斬白馬祭旗,血滲入鳴沙山脈理。
義軍骨刃剖開城門時,七十載枷鎖崩斷聲震落敵樓積雪。
吐蕃援軍如黑潮壓境,祖父的陌刀劈裂盾陣的剎那,你低聲念出封常清的遺言:
「若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
血戰三日,沙州光復。
唐旗重升時,滿城麻衣盡染夕陽赤。漢人號哭、焚香、衣袂盡赤。
有人將先祖遺骨自地穴中請出,重葬於日下。 白髮老翁泣道:「我等再非奴矣。」
歸義軍
你知沙州孤懸西陲,不可久守。
北有回鶻遺部,南有吐蕃殘軍,四方強敵環伺,一城之兵難支長戰。
你命鐵匠日夜鑄甲,命僧徒分送密信,親書請援表文十份,遣十使齊發東行。
路遠萬里,關山重重,涼州仍在敵手,河湟尚無明路。
十路使者,或亡於風雪,或陷於盜寇,或折於敵斧,或葬於沙海。
兩年霜塵蝕盡九條性命,唯有高僧悟真,一人徒步北繞千里,歷兩年始抵天德軍,奏表長安。
宣宗駭然,召對百官。
朝堂之上,白髮宰相拄杖而立,問:「竟是漢人孤軍,自破吐蕃數州?」
朝野震動,民間傳詩:「沙州猶在,漢魂未滅。」
你終得唐敕,自此不再孤戰
大中四年,朝廷設「歸義軍」,封你為節度使,加金吾大將軍,食邑二千,實封三百。 你答曰:「臣不為爵祿,只為故國。」
從此,河西再無蠻庭之主,歸義之旗下,一步一履,皆向中原。
東征涼州
歸義軍旗初立,你便不曾卸甲。
沙、瓜、肅、甘之地方穩,你即命侄張淮深領七千鐵騎劍指涼州。
此城乃吐蕃百年鐵閘,牆高可藏雲,壕深能沒月。
你知正面破敵無異登天,
遂遣死士斷七處泉脈,逼守軍飲馬溺。
命駝隊載鹽傾田,三載不毛。
借沙暴夜焚糧山,火光照亮敦煌至金城。
七千義軍化作帶刺藤蔓,黃羊谷卡其咽喉,石門關釘其關節。
咸通二年霜降,涼州城破,降旗一舉插上東城之巔,百姓焚香迎軍,稱你為「張使君」。
你不慶戰功,先開倉賑黍,復修學館,誅亂臣賊將,赦順民歸戶。
朝廷嘉其功,再授你涼州節度、管內觀察、營田支度等使。 自此,河西十一州與陇右六郡,盡歸唐治之下。
你立營屯,教耕戰,興水利、復漢制。
廢部落之散制,設鄉里之編制,戶有籍、田有簿。 稅收不取草料貢,而改用銀錢實算;城中再聞《禮記》講誦,市井重現絲綢交易。
當《禮記》誦聲重響街衢,
朝廷敕書飛抵:「自此隴右無胡塵,河西有漢月。」
肅清西北
你知百年山河殘破,非一城可救。
故而不歇馬、不卸甲。繼續北逐回鶻、南擊吐谷渾。
伊州以北,回鶻部落屢侵邊,搶掠漢民、焚牧田、掠良駒。
你聞報即發兵,不避風雪,親率甲士突進納職,斬首三百、俘虜百計,奪回牛馬萬匹。 納職城下風雪剮面,你披甲大笑:「為唐討賊,何日不寒?」
西同一戰,吐谷渾精兵潛犯沙州,你先聲奪人,迎戰千里。
三日奔襲,追敵至境內,當場活擒其宰相三人,示首沙城。 凱旋時軍士擊盾為節,你親奏《大陣樂》,漢家軍威再度聲震流沙。
咸通七年,僕固俊雪夜叩關。
他懷中檄文蓋著你冰鑄的將印:「復西州,收北庭,吐蕃命脈已斷!」
功成不居
河西靖平時,你鬢角已凝霜雪。
弟喪長安的噩耗傳來,你披麻戴孝,你將歸義旌旗裹作喪服,自請入質。
非避嫌,非爭名,只為使人知:河西之主,願親奉宗廟。
咸通八年,你辭別敦煌百姓,登駝東行。
老兵跪送數十里,有人獻茶,有人持《漢書》相贈。
風沙吞沒告別話語。
你入長安,被封右神武統軍、司徒,賜宅第田產,衣食無憂。
帝問你何願?你答:「願天策府重開,莫使河西再成孤島。」
五年之後,你病逝於宣陽坊宅第。
無子孫隨葬,唯厚棺輕土,一紙奏表隨身。表上寫道:
「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即為屍諫之臣,死作聖朝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