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染髮劑廣告在霓虹燈下喧囂招搖。「瞬間烏髮」的咒語喋喋不休,向路人兜售返老還童的孟婆湯。染髮劑儼然成了現代人的「贖罪券」,被虔誠地塗抹於頭顱之上,妄圖抹去時光刻下的印記。然而鏡中那突兀的黑,如劣質漆皮浮於原初之上,悄然洩露著人類對流逝的驚惶。
自古華髮如雪,是歲月頒授的勛章。姜尚渭水垂釣,銀絲昭示久候的智慧;蘇軾「塵滿面,鬢如霜」,滄桑裏藏著半生詩行。此非衰朽,乃生命莊嚴的冠冕!可當今之世,白髮竟成亟待遮掩的「醜聞」。若見滿城男女以化學墨汁塗抹時光筆跡,吟嘆「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的東坡,怕也要愕然瞠目。
某戶人家的梳妝檯前,染髮膏瓶罐靜列如時光的骨灰盒,封存著一位母親與流逝的無聲對峙。每當她對鏡塗抹髮根,化學藥劑的氣息便瀰漫斗室,恍若硝煙漫過漸染風霜的頭頂戰場。她俯首時,銀絲便在梳齒間顯形——一根根,一絲絲,一縷縷,是歲月撒落的鹽霜,在黑色底色上勾出清冷痕跡。她渾然不覺,只專注與那些倔強生長的銀線較勁。偶然擡首,鏡中映著被染劑覆蓋的烏髮,卻掩不住額上如刻的溝壑。那俯首染髮的姿態,猶如執拗修補一件終將碎去的古瓷。子女們從她豐潤烏髮中誕生,如今卻旁觀她奮力抵禦生命必然的褪色。塗抹與遮蓋的動作,分明是在時間之河搭建岌岌可危的浮橋,橋下奔騰著流逝之聲,橋上是永不沉淪的掙扎之心。每一縷被染黑的髮絲,都是對光陰的倔強宣言。那化學香氣氤氳的方寸之地,竟成了供奉生命尊嚴的聖壇。
這滿城遮蔽銀絲的喧囂,終究是對時間暴政的徒勞反叛。染髮劑瓶裏晃蕩的,非關青春之泉,實則盛滿人類面對永逝的倉皇。
直至某日,那位母親忽道:「不染了罷。」語氣如卸千鈞。她搖首,任花白髮絲在風中舒展,彷彿卸下頂戴多年的沉重面具。那姿態是向時光鞠躬後獲得的澄澈自由。
華髮何曾意味衰微?它原是生命在光陰沖刷下顯影的真相紋路。當銀絲在風中坦然招展,便是對時間法則最溫柔的和解。黑髮如墨終會消褪,而白髮是時光沉澱的銀質徽章——它無言宣告:靈魂已自化妝的牢籠脫身,開始與永恆坦然對坐。
人生本無全勝之局,華髮亦非敗績烙痕。它如月華清輝,為有限旅程鍍上柔光。白髮非凋零,只是生命轉換了存在:自青春喧騰的榮光中退場,以靜穆之姿繼續映照人間。當點點銀霜不再遮掩地閃爍,世人方學會在時間洪流裏以靜穆姿態佇立,向亙古奔騰的流逝微微致意。
這華髮如細雪,輕落於凡俗頭頂,卻在無聲處為生命加冕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