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浮游的心魂多如塵沙,誰沒有幾處隱而不宣的舊傷?歲月前行,情感卻如停滯的暗流,抑或未癒合的傷口,在無人窺視的角落,悄悄滲出那不滅的疼痛汁液。
情愛之亡,從不是猝然而至的晴天霹靂,它更似一場漫長無聲的衰竭。起初,只是彼此言語間那微妙一滯,如雨打芭蕉時,一顆水滴在闊葉邊緣懸而未落的遲疑。其後,關切之語漸如秋蟬,在空洞中徒然嘶鳴;目光如浮游的薄霧掠過對方,卻絕不再聚焦停留。心弦繃緊至極限,早已疲於重彈舊調。那曾熾烈燃燒的火光,如今只餘灰燼裏零星閃動的微紅,是心電圖的最後波動——情感終於走向了它無可挽回的腦死亡。
面對這般終結,世人為何竟吝嗇施予一次尊嚴的「安息」?人們執意高舉著道德之幡,憂傷地圍攏於情感臨終的病榻旁,固執吟唱起那支名為「責任」的悲歌輓曲。他們絮叨著:「再等等吧,再熬熬吧!」卻忘了,感情已成枯骨,再多的倫理強心劑,不過是徒勞鞭笞著一具早已失去靈魂的軀殼,使痛楚加倍而已。何不痛下決心,為已然腦死亡的情感施行一次徹底的安樂告別?這絕非懦弱退縮,而是以清醒的勇氣,為不堪重負的靈魂施行一場仁慈手術。將那些被淚水浸透的舊信,讓火焰接引它們上升,化作輕盈的蝶;將記憶的硬碟徹底格式化,刪除鍵是後現代的斷捨離,是痛定後對命運最冷靜的判決。遺忘何嘗不是上天賜予的仁慈「孟婆湯」?使那刻骨銘心的劇痛,最終沉入時間深水之下,成為遙遠而模糊的礁影。
普魯斯特在瑪德琳蛋糕的滋味裏打撈逝水年華,我們東方人亦懂此中幽微。《詩經》裏那位久戍的征人,於歸途風雪中喃喃:「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野豌豆苗的柔嫩,是家園溫存的化身,是戰亂離散中不肯熄滅的心燈。然而殘酷的是,時間與變故終將某些情愫推至無法復原的荒原。此時再執拗地咀嚼過往,唯恐連昔日那點「柔止」的微光,也終被咬碎在現實的齒縫之間,徒存微腥殘留。
情愛之死,其悲何輸於肉身之滅?心若被棄置在無望的絕境,便該有權利走向它的臨終關懷。情感安息術,是那靜默而莊重的告別式,是親手為心靈博物館裏枯萎的標本蓋上最後一塊絨布。不必號哭,無需怨忿,只需以肅穆的平靜,將昔日溫柔放入記憶的棺槨,緩緩沉入遺忘的深海。
這訣別不是埋葬,而是清理心的廢墟,為新生騰出空間;不是無情,而是對自我靈魂最深的悲憫與尊重。
當靈魂終於卸下那具早已冰冷的情感遺骸,軀殼便奇異地輕盈了。走過這場寂靜的葬禮,在灰燼深處埋入一粒花籽——原來哀悼的終點,是另一種甦醒。
看那春日,總有倔強的生命在墓園青石縫隙間綻放。死亡旁側,竟能開出一簇簇鮮活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