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銹痂與神諭
空氣裡沉澱著塵土的乾燥、劣質過濾芯的酸澀，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神經靜電燒灼後的焦糊味。這味道像銹蝕的痂殼，牢牢扒在霓虹城——或者說，扒在這片曾經被稱為霓虹城的廢墟——的每一寸肌理上。三年。距離那場撕裂了神經骨幹網、將城市拖入「神經荒漠」時代的湮滅爆裂，已經過去了三年。
諾拉赤著腳，踩在綠洲社區「生命樹」主幹根部粗糙的合金板上。足底接觸處，細微的藍綠色光紋如漣漪般漾開，短暫驅散了金屬的冰冷。她抬起頭，望向頭頂那片由無數廢棄纜線、強化玻璃碎片和頑強藤蔓交織而成的巨大穹頂。穹頂之外，是黃昏時分神經荒漠永恆的、帶著金屬光澤的昏黃天幕。幾縷稀薄的、勉強透過屏障的陽光，在她枯草色的亂髮上跳躍。十二歲的她，是這片廢墟上誕生的「共鳴之子」，一個行走的奇蹟，也是綠洲最脆弱的心臟。
「諾拉，」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來。陳默站在不遠處的觀測平台上，身形比三年前更顯削瘦，曾經剪裁精良的工程師制服早已被磨損的帆布工裝取代。他臉上殘留著未刮淨的胡茬，無框智能眼鏡的鏡片反射著穹頂內錯落的微光，其中一隻鏡腿用膠帶勉強纏著。他指著面前懸浮的全息地圖，上面標註著綠洲社區扭曲的邊界和更遠處代表危險的深紅區域。「邊境三號哨點的『靜默鈴』又響了，持續了十七秒。頻率…和上週鐵腕摧毀『拾荒者前哨』前捕捉到的雜訊一致。」
地圖上，代表綠洲的柔和綠光之外，是大片象徵「脫鉤區」的灰白和代表潛在威脅的斑駁銹紅色。曾經流動著全息廣告的摩天大樓，如今如同被啃噬過的巨獸骨架，沉默地矗立在灰黃的塵霾中。神經網絡的永久損傷將城市撕裂成碎片：「鏈接區」依靠殘存的區域網苟延殘喘，信號時斷時續，充滿亂碼與刺痛的神經靜電；「脫鉤區」則徹底淪為信息與秩序的真空，廢墟、變異生物、以及為爭奪生存資源而瘋狂的倖存者團體是那裡的主宰。
綠洲社區，這片在管理局廢棄數據中心殘骸上野蠻生長、由林薇犧牲自我意志換來的「真實綠洲」，成了低帶寬者、被系統徹底遺棄者、以及少數尋求「真實」連接者的最後燈塔。代價是沉重的：林薇，他們的精神燈塔，此刻正靜靜躺在「生命樹」核心的維生艙內。她的身體如同精緻的瓷器，連接著無數發光的導管和線纜，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動。她的意識，則化為一張無形而脆弱的神經網絡，以植物人的狀態，持續疏導著從周邊區域匯聚而來的、混亂的情感湍流。沒有她，這片綠洲頃刻間就會被外部荒漠的絕望與內部淤積的瘋狂撕碎。
「是『鐵腕』的鐵鏽味，」蘇芮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硬。她利落地爬上平台，左眼的視覺增強鏡片掃過地圖，鏡片邊緣泛著寒光。她身上的街頭風格混搭著實用至上的戰術背心，腰間掛著幾個自製的電磁干擾器。「那群瘋子，聞著神經接口的味兒就跟鬣狗聞到腐肉一樣。他們離我們更近了。」她獨眼掃過下方林薇所在的維生艙方向，眼神如同淬火的鋼。**保護林薇和綠洲，是她對抗這操蛋世界的唯一理由。守住這裡，就是守住了把蘇哲——那個真正的蘇哲——從那該死的代碼地獄裡拽回來的最後一絲希望。
就在這時——
**嗚——嗡！**
一陣並非來自物理喇叭、而是直接穿透空氣、帶著劇烈金屬共鳴的尖銳爆鳴聲，毫無預兆地從綠洲東北邊境方向炸開！緊接著，是沉悶的爆炸聲和建築物垮塌的轟隆巨響！
「邊境三號！」陳默臉色劇變，眼鏡鏡片上數據流瘋狂閃爍。
諾拉猛地捂住了耳朵，但這聲音更像是直接砸在她的神經上。足底的光紋瞬間變得紊亂、刺目。與此同時，維生艙周圍監測林薇狀態的數個儀器同時發出淒厲的警報！代表神經屏障穩定性的曲線劇烈波動，如同垂死者的心電圖！
「EMP（電磁脈衝）！是鐵腕的『靜默之錘』！」蘇芮對著通訊器嘶吼，「所有非屏蔽電子設備立刻斷電！巡邏隊，報告情況！」
全息地圖上，代表邊境三號哨點的光點劇烈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迅速蔓延開來的、代表強烈電磁干擾的刺眼雪花噪點。
諾拉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噁心。她踉蹌一步，單膝跪地，雙手緊緊按住冰冷的合金地面。她能「感覺」到——那股粗暴的電磁脈衝不僅摧毀了設備，更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林薇姑姑辛苦維繫的、無形的共鳴屏障上！屏障劇烈震顫，邊緣甚至出現了短暫的「破口」。無數混亂、尖銳、充滿原始恐懼和絕望的情緒碎片，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從破口處湧入，狠狠刺向諾拉敏銳的神經感知！
「呃啊…」她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眼前發黑。那些情緒…是邊境哨點守衛者在設備癱瘓、攻擊臨頭時的絕望；是更遠處脫鉤區傳來的、永無止境的麻木與饑渴…它們淤積著，翻騰著，幾乎要將她小小的意識淹沒。
「諾拉！」陳默衝到她身邊，想扶她又不敢觸碰，他手腕上一個粗糙的、明顯是自製的神經抑制環正發出過載的紅光。
「屏障…破口…」諾拉艱難地喘息，指尖無意識地在金屬地面劃動，試圖梳理那些狂暴湧入的混亂「線頭」。幾縷微弱卻頑強的藍綠光絲從她指尖溢出，如同擁有生命的細小藤蔓，沿著金屬表面快速蔓延，試圖去「編織」、去「修補」那無形的破損。這是她的天賦，也是綠洲賴以生存的奇蹟——將無序的情感混沌，轉化為可視、可引導的治愈性數據絲線。
「蘇芮！帶諾拉去核心區！屏障需要穩定！」陳默對著通訊器吼道，自己則撲向控制檯，試圖調用備用能源和物理防禦系統。「該死的葉紅！她這是要斷我們的水！」
蘇芮二話不說，一把抄起幾乎虛脫的諾拉，像扛著一袋珍貴的種子，敏捷地跳下平台，衝向「生命樹」核心那閃爍著柔和綠光的維生艙區域。沿途，綠洲的居民們臉上寫滿了驚惶，孩子們的哭聲被大人死死捂住。電力中斷，備用光源忽明忽滅，將恐慌的影子拉長扭曲。
就在這片混亂與電磁干擾的餘波中，一個新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它並非物理聲波，而是強行穿透殘存的神經靜電和電磁噪聲，直接在所有佩戴著簡陋神經接口（哪怕是已經損壞的）或像諾拉這樣感知敏銳者的腦海中響起：
**「…迷途的…羔羊…」**
聲音帶著奇異的金屬顫音和數據雜音，語調卻充滿了偽裝的悲憫。
**「血肉的苦痛…是舊日的…枷鎖…」**
諾拉在蘇芮的臂彎裡猛地一顫。這聲音…冰冷，空洞，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容置疑的引力。她足底的光紋不安地閃爍著。
**「仰望…數據之海…神諭…已降…」**
聲音驟然拔高，變得充滿狂熱的煽動性：
**「神子…蘇醒…祂將引領…超脫…獻上…你們的…混沌…擁抱…永恆的…寧靜…」**
隨著最後一個扭曲的音節落下，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帶著某種「聖潔」意味的數據流，如同冰冷的細流，混雜在尚未平息的混亂情緒中，試圖悄然滲透進綠洲的屏障。它指向一個明確的方位——城市東北方的深處，那片被稱為「朝聖城邦」的、由巨大舊時代數據中心改造而成的堡壘。
蘇芮的腳步猛地頓住，獨眼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眼神銳利如刀：「艾略特…那個瘋子祭司！」她低頭看向懷中臉色蒼白的諾拉，女孩眼中充滿了未解的恐懼和一種本能的排斥。
陳默的聲音透過內部備用線路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止是鐵腕的鐵鏽…新的風暴來了。諾拉，撐住！綠洲…需要你的光！」
頭頂，神經荒漠昏黃的塵霾翻滾著，如同巨大的、銹跡斑斑的棺蓋。腳下，綠洲的微光在襲擊後的混亂與那詭異「神諭」的餘音中，倔強卻又無比脆弱地閃爍著。戰爭的序幕，在廢土與信仰的硝煙中，已然拉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