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於極限》是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兩位日本女性的書信對談,當中囊括了情色資本、母女、戀愛與性、婚姻、男人等各異主題,簡單一點說,它可以是兩位筆友對於生活的對談紀錄,可又沒那麼簡單,她們圍繞著「女性」這個核心關鍵字彼此交換經驗,這裡頭有對於過往的厭惡、困惑、自憐及逃避……一封封信件交換之後,那些看似有害、汙濁的情緒,最終也打撈出令人珍視的體悟,擴增了女性身為女性的意涵──但,這會是一本女性主義書籍嗎?

《始於極限:跨越社會習以為常的「邊界」,當代女性如何活出想要的人生》/上野千鶴子, 鈴木涼美 著/ 曹逸冰譯/悅知文化出版
時至今日,再談女性主義不免令人退卻,異溫層對其成見過深,甚至牽連到DEI陣營那不苟言笑的形象:你「應該」怎麼做、「應該」怎麼想,以至於「應該」怎麼面對女性都有教科書般的指令,激烈一點的會反抗質疑,鎮日掛在網路筆戰;溫和一點的避免誤觸逆鱗,卻難知其所以然。若身邊有這樣的群體,很推薦他們可以嘗試閱讀這本《始於極限》,未必最為全面,但書中的誠摯足夠使人鬆動預設立場,看看各種主義的起源──沒有多高深,也不過就是人所面臨的困惑與行動。
名為AV女優的詛咒與祝福
上野千鶴子,是日本知名的社會學者,特別著力於性別議題,文筆犀利,當年一本《厭女:日本的女性厭惡》,直接點名日本社會對於女性的種種箝制,將女性置於父權體系的標準之下,合格者以喪失主體能動性的代價納歸系統;失格者,則以招來各種文化謾罵,切割於主流之外。上野千鶴子維持著一貫對於世事的觀察與異議,在書中擔任著某種引導、梳理的角色。而與之對談的鈴木涼美是誰呢?她小上野三十餘歲,一位畢業於慶應義塾、東京大學的高材生記者與作家,最重要的是,她曾經是一位AV女優。近日人們喜歡詢問AI,什麼是我的詛咒?什麼是我的祝福?姑且不論結果準確與否,說穿了,詛咒與祝福本是一體兩面的事:敏感可以是憂鬱的沃土,也能夠是繆思生發燦爛的起點。回過頭來,AV女優的詛咒與祝福,在以男性凝視為主導的社會中會如何呈現?一言以蔽之,能夠化約為各種意義上的「觀看」:先是肉體上的吸引,無論是胸部、大腿、手臂、特定服裝、展演姿態,都能夠通往性慾(與隨之而來的想像),這些也都成為了得以販賣的產業鏈。
但詛咒卻來自於,這些被凝視、慾望著的具體物象,卻不見流於社會大眾,「你看她怎麼樣……」,AV女優並不是可以大方宣之於口的職業,以至於整個關乎性的產業,都是陰影般緊貼著日常裡的細語喁喁,這裡同樣存在著一條隱藏的標準,能夠敷貼塞入標準審美下的,納歸商品陳列櫃(「這個我可以」);溢出於主流美感的,無條件成為眾矢之的(「這樣也敢......。」),男性就這樣一面鞭笞、一面獎賞,分化出兩種「女性」,人們服膺體系,再回頭過來審視自我及他者。
說了那麼多壞的,那祝福呢?很弔詭地,那來自於離開AV女優的職稱之後,「前」AV女優彷彿帶有魔力一般,如蜜吸引著所有好事之人窺探性的內核,「你看她曾經是……」,只要鍵入鈴木涼美搜尋,便能見到巨大的、用以招徠點擊的標題,讓人融合兩種刻板印象──AV女優和名校碩士生──,在讀者還沒思考前就小題大作,鑼鼓喧嘩,為什麼這兩個身分的結合「必須要是」衝突的?性,在此又成了媒體的燦然勳章,它帶來了流量與特殊性,卻也帶來空洞的迴響。
AV女優的詛咒與祝福,便在這看見與看不見之間逡巡擺盪:人們爭相凝視肉體曲線,卻沒有看見以性為核心的工作者,心裡可能產生的質變和扭曲;看見了性令人騷動的挑逗,卻無視煽動標題裡的內文。
顯而易見,鈴木涼美對這「一種性別以另一種性別為商品」的產業感到萬分氣餒,這裏頭暗藏著大大小小、錯落不一及形式各異的暴力樣態,她想透過碩論《AV女優的社會學》表達的,便是:
「死命掙脫由『被害者』一詞所編織的牢籠,不以被害者的姿態為『傷害』定罪,是我要求自己背負的態度。」(頁9)
肯定會有人跳出來說,「不都是資本社會你情我願的嗎?勞動換取籌勞天經地義,說什麼受害者?」AV女優在什麼定義下會成為受害者?毋寧問,性在什麼脈絡下可以獲得性別上的解放?為什麼女生的性=人格,被「出格的性」給玷汙時會被視為墮落或骯髒,男人的性卻帶有征服與占有的意味?如此落差,形成了男女進入性領域時的代價差異,男性可以豁免大多數的責難,女性卻要蒙受蕩婦、淫穢、不貞等語彙,話語權的巨大差異,讓女性在討論到性時動輒得咎──一個人用喉嚨吶喊無法蓋過整座城市的喧囂。
對此,上野千鶴子直接提出了「恐弱(weakness phobia)」的心態觀點。
「這是菁英女性經常陷入的一種心態。跟恐同一樣,恐弱也是因為自己身上有軟弱的部分,所以才特別激烈地進行審查和排斥,對軟弱表現出強烈的厭惡。」(頁32)
和鈴木迥然有別的另一種立論──無法接受自己是受害者,反倒成為一種弱點,一直以來堅持著對抗受害者的標籤,會反噬自我,壓垮心態,也成為男性易於掌握、擺弄的典型;換句話說,可以接受自己曾被傷害過的事實,接納傷口,才是通往痊癒最快的途徑。
女性有女性主義,男性有什麼?
身為生理男性,在書中時常感到自己純然是個局外人,無論是性、母女關係或是自由、女性主義,全都是從相對陌生的脈絡切入,特別是當鈴木涼美提及「男人」,總離不開她最早被觀看的低級場景。年輕的她在單面鏡後,藉由光影轉換的破綻,發現了嗅聞她所脫下內褲打手槍的,猥瑣的男人,那對鈴木來說,就是所有男人性欲的醜陋綜合體,只要看到男人,就會想起令人反胃的這一幕。
這麼說或許有些一干子打翻一船人,然我相信,不僅是鈴木,對於其餘女性而言,一定也時常感受到「猥瑣的男人」的各種形變、如散落在社群裡令人不悅的粉塵,它幽微藏身在日常縫隙裡,在啦啦隊扭腰擺臀影片的留言下、在交友軟體惱羞憤慨的謾罵中。當女性在說女性主義時,除了與之抗拮者、轉頭漠視者,其餘男性只能弱弱地說,呃,我們不是父權主義,喔也不是沙文主義喔─所以,我們到底可以是什麼?什麼是男性可以疾呼的口號身分?什怎麼做能夠做到不猥瑣的情欲表達?或者野心更大一些,什麼是,順性向生理男性的理想樣貌?男性不斷在典範轉移的現代有了新的責任、語言、思考、姿態,我們卻始終只能廓清我們所不是的,卻找不到一個得以置放與動員的語彙。
但轉念一想,這似乎也沒那麼嚴重,硬要想個稱呼或許是稍嫌小家子氣了,從進步派、左派、男性等諸多標籤,或許也能剪剪貼貼出個雛形,但我認為,尋找那個切確名號的過程即是種思索,或許某天,追求理想價值的男性也有更加新穎的稱謂,一聽,便能令人點頭稱許,「原來你是這種典型」。
在此援引書裡深有感悟的話,權充最後的期許。
「我至今相信,談戀愛比不談來得好。因為在戀愛的遊戲場上,人能夠深入認識自己與他人。戀愛會幫助我們瞭解自身的慾望、嫉妒、控制慾、利己之心、寬容和超脫。戀愛是鬥爭的場所,妳要奪取對方的自我,並放棄自己的自我。我從不認為戀愛是一種放縱的體驗,在戀愛的過程中,我們受到傷害,也互相傷害,藉此艱難地摸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渡給他人的自我防線,以及對方那條無法逾越的自我界線。」(頁93)
但她同時也說了:
「戀愛絕對不是死命捍衛自我界限的遊戲,而是透過狠狠品味與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反應,同時瞭解自己和他人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我們也能確認『他人與自己之間,存在絕對的隔閡』,以及『我們永遠無法完全擁有或控制他人』。戀愛非但沒有使人與人相融,反而引領我們走向孤獨,而這種孤獨是多麼暢快。」(頁95)
請容許我將戀愛擴大解釋,放大到男女之間的辯駁其實也十分契合:我們不該再有低層次的情緒謾罵,僅丟杯咖啡、說聲噁男就離開戰場。期許,男女性別可以在不斷的抗爭、挑戰中逼近對方的界線,卻同時知曉我們有所限制、無法完全控制他人及自我,最後就算難以共事,我們也能夠真正體會到,屬於自我的、過癮的孤獨─一份不過分打擾,也並非全然獨立的性別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