蒐羅常看到的厭世語錄,裡頭不外乎便是一句核心主旨:「我工作是為了不工作」,舉凡躺平、耍廢、遊蕩、自嘲,工作成為生活裡無可或缺的反面,而人們對於工作的懼愛交纏,也共譜了整體社會的文化氛圍:它是生而為都市人的必要營生手段、是名利成就無上限的競逐場、亦可以是自我成就的展示櫃。大多時候,它定義了你擁有怎麼樣的起居作息、決定了你會為什麼事情感到生氣、也影響到你渴望快樂時能看見的風景。

《閒暇:一種靈魂的狀態》/ 尤瑟夫.皮柏(Josef Pieper) 著/ 劉森堯譯/立緒出版
既然工作決定了人們大部分的生活容貌,那下一個問題便是:「你下班後都在做什麼?」或者更精確一點的問法是,「你下班以後可以是誰?」。當人們卸下了會被追討的任務清單、無止盡的交期與截止線、點頭著哈腰陪笑,人可以是哪一種狀態?大抵會分為兩種路線,第一種是,你所做的工作為「貪婪工作」(greedy jobs),如房仲、工程師、業務等需要隨時待機的職業,下班只是工時的幽微延長,根本無法獲得完整的休憩;第二種則是回家後黏著各種螢幕娛樂,手機平板無下限的滾動填充了眼珠,你成為了其他媒體爭相掠奪的養分。
所謂「人活著並不只是為了工作,但是人卻必須為自己的工作而活。」閒暇不只是單純的休憩
初讀德國哲學家尤瑟夫‧皮柏(Josef Pieper)的《閒暇:一種靈魂的狀態》,見得「閒暇」和「靈魂」對舉,便促發人將「閒暇」二字放到更高層級去認真思考,到底什麼是真正的閒暇,回到家躺著翹二郎腿如是?假日鎮日騎車閒晃如是?或者那意指著更高的層級?本書裡收錄了兩篇完成於1947年夏天的文章,分別是〈閒暇與崇拜〉以及〈何謂哲思〉,兩篇互可補足,共同形塑了皮柏對於閒暇的解讀。
當時德國剛結束戰爭,各界百廢待舉、意欲重振社會之時,皮柏在此提出閒暇的重要性,不免令人錯愕,但他卻認為,重建家園不僅注重實體可見的物質,也需關照心靈所居的處所,於精神層面上有所建樹,方能強韌民族未來的道路。於是他上溯至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找到了閒暇的拉丁文scola,即所謂「學習與教育的場所」,雖Pieper並未繼續向下延伸,但人們可從閒暇裡獲得新知或感悟,應當是並不陌生的經驗,而這也是工作至上的社會中很常缺乏的必要條件,如果水管總是堵塞著渣滓碎屑,便無法期待一泓清泉的激昂清澈。
Pieper進一步指出,「人之所以淪為無所事事,正是由於缺少閒暇」,看似悖論,但其所提出懶惰並非資本主義的反面,它有更深層的意義──懶惰的拉丁文為acedia,它的原意是中世紀天主教徒抑鬱的心理狀態,更限縮於宗教中的信仰危機,因此這裡的懶惰,是意味著「人放棄了隨著其自身尊嚴而來的責任,他不想成為上帝要他成為的樣子,換句話說,他不想成為他自己的真正樣子。」 盡管現代生活已離修道院十分遙遠,宗教意義的上帝也隨之隱褪,但我們仍然可以想像,一名僧侶不再信仰上帝有多嚴重──人放棄了他自始所選取的志業,我們不再相信應當相信的事物,以至於在生活中猶疑、飄盪,失去了往下一步行走的方向。反過來說,閒暇定義成了「當一個人和自己成為一體,和自己互相協調一致」 ,其所展現出來的狀態站在工作歷程的反面,即所謂不活動、靜心關照萬物、順應自然等狀態。
閒暇聽起來竟有些像是我們所熟知的,近乎於道家靜觀自得的想像,要保持自我內在的澄靜、不役於外物、並且與自我認知達成協調一體……是說來容易,卻始終難以抵達的境界。Pieper畢竟不是在販賣心靈雞湯,也無意教導民眾如何臻至如此境地,他所能做到的,僅是提醒古往今來的讀者,生活尚有如此可能。
不知道其他人們是否也曾有如此感受:工作時想著下班,下班後卻始終覺得無法放鬆,也不是尚有待辦事項未做,就只是單純感受到,你應該還可以做得更多,各種自媒體的經營也好,自我賦能的線上課程也罷,逼迫自我要有更高層次的追逐,打卡鐘後成了漫長無終點的馬拉松,直到隔日抵達公司,才會感受到自我是踏實的,真實無礙地站在社會的軌道之上。工作的反面已非閒暇,而是永無止盡的待機狀態。誠然,韓炳哲的透明、加速、功績社會早已明述,人被更大的集體意識推動著自我追求:
「過度勞動和追求績效,使自我剝削的情形更加嚴重,這比外來者的剝削更加有效率,因為它與自由的感覺同時出現。剝削者,同時也是被剝削者,施暴者與受害者之間的區別,不再像過去一樣能清楚辨識。」(《倦怠社會》,頁38)
某天赫然發現──我與我相處,竟開始出現了罪惡感。
「閒暇之所以成為可能,其前提必須是:人不僅要能和自己和諧相處(懶惰基本上已經否定了這種和諧),同時必須和整個世界及其所代表的意義互相符合一致」 和諧二字,已預設了至少兩者存在,「我與我相處」若出了狀況,前後的我差別何在呢?為什麼現代人們難以跟自己共存,總是在和自己相處時感受到侷促不安、難以停止內耗與批判?現代社會是否逼迫人們分裂出真我及假我,而又是以哪一個作為依歸、來判斷價值體系的呢?
閒暇與和諧,在Pieper筆下成為某種同義詞,人並不只單純為了工作而休息,更必須先與自我妥善相處,才能稱得上是閒暇,才有餘裕更理解這個世界。
「總有些驚奇的際遇」
行文至此,閒暇的概念稱不上新奇,甚至有些雞肋,誰不渴望擁有平靜的時光?真正達到閒暇的境界?若我們都知道怎麼做,市面上就不會有這麼多推廣正向心理的書籍了。或許,我們可以從第二篇〈何謂哲思〉中找出一些端倪。
在這篇論述中,Pieper指出,「任何活著的生物都會形成一個世界:存在並生活於『他們的』世界之中。」草履蟲有牠所感受到的水珠、長頸鹿有牠所奔跑的草原、藍鯨有牠所徜徉自在的海洋。而隨著物種的複雜度增加,物種與世界的關係也會隨之加深,就像鳥類未必知道天空的顏色為何是藍色(甚至牠們也看不到這種藍),人類卻可以知曉那來自於波長的變化,擁有更加科學和豐富的解釋。
然萬物都存在著極限,無法全知全能地知道所處「世界」的一切,在他所侷限的範圍裡,「世界」便會縮小為「環境」:好比人類不知道宇宙的邊界,大多數人們所知悉的,僅限於每日兩點一線的工作居家生活圈,知道魷魚羹麵何時特價、走哪條小路比較快到公司,可若你多問一句「為什麼魷魚羹麵會在桌上?它是依據什麼基礎而存在的呢?」老闆只會把你當成瘋子。
那些對一切習以為常的人們被Pieper稱為哲學中的「布爾喬亞」:「指的是一個人以既堅固又緊密的的姿態附著於他所生存的『環境』(由當下生活目標所決定的世界),他把這樣一個行為當做一種終極價值看待,因而一切與經驗有關的事物不再顯得透明,同樣,一個更寬廣且更真實的本質世界似乎亦不再存在。」
而哲思的意義,說來簡單,便是你必須從環境的屋簷庇佑,跨足到世界的星空之下,讓你為之驚嘆的那個破綻,書中用了一個很美的字眼形容,「驚奇」。站在世界的星空之下,其中的深刻與龐大吸引著你,心間存有一絲難以捕捉到的顫動,你所懷念熱愛的一幕電影、讓你起雞皮疙瘩的一句歌詞、戀情中伴侶醉人的一抹微笑,自然,也有可能是撕心裂肺的一場意外、再也說不出口的一聲再見。驚奇,是掙脫日常綑綁的感觸,迫使人們開始思考,「為何世界該是如此」的楔子?甜蜜或哀怛,藝術或意外,榮耀或傷痕,都強迫你對更開闊未知的世界發問,為什麼,世上有這麼多的美好和殘酷可以共存?
想起張震嶽的〈小宇〉一曲,開篇歌詞就寫到「總有些驚奇的際遇/比方說當我遇見你」,得以將驚奇賦予另外生命中的另外一人,那該是多麼幸運的經驗。從驚奇、騷動到不安於室,哲學家都是處於「中間」的人,既不如上帝那般全知,卻也不甘於「不言自明」的凡庸生活,只能永恆遊蕩於兩端之間,這裡頭有進取,卻也有徬徨。
整日戚戚然的逡巡、徘徊,想些不合時宜的問題,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閒暇的先決條件,聽起來,跟社會崇尚那種很Chill的氛圍還是相差甚遠,但至少,這種「閒暇」讓你永遠都有事情可以思考,而不是一有空就滑入短影音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