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這條尾巴你會怎麼樣⋯⋯自由,我說,但我知道這不是事實。它是我的臍帶,而我最自由的時候,就是在母親肚子裡,還有阿嬤的血纏繞著我。」(頁321)

《虎靈寓言》/ 作者:張欣明(K-Ming Chang)/ 翻譯:彭臨桂 / 聯經出版/ 202506
虎姑婆在他鄉
對我而言,虎姑婆是源自這片土地的黑暗她者,在敬畏之中,我完整承接了這份土生土長的恐懼。然而,生長於美國、祖籍台灣的張欣明卻不同。虎姑婆的傳說來自母親的身體記憶,當它與美國土地的滋味混合後,必然在她體內生成另一種故事,它會是嫁接的傳統、混種的傳承。若其中沾染傷痛,那麼它的纏綿跌宕將更加劇烈,甚至不惜上天下海、掘地入穴,把所有骯髒與黑暗盡數傾瀉。
她採擷母系三代的身體經驗,包括阿嬤在島上(台灣)的兩段婚姻、生養與棄養子女的過程,以及戰爭留下的創痛;而後阿嬤、祖父與母親移居美國,掙扎於認同與生活,同時也經歷母女之間相愛相斥的身體經驗。聆聽寓言之必要條件:飛翔、下地、關鍵字
既名為「寓言」,便意味故事充滿隱喻、象徵與諷刺,不惜借用動植物、神仙鬼怪來引述和喻意自己的身世。《虎靈寓言》正是這樣的一則當代傳奇。它所泅游的空間不僅限於地面,更延伸至水、河流、洞穴與天空;它的語言也不侷限於線性敘事,而是上下翻轉,既前行至死者與歷史的世界,也後退至動物與自然的生命。
閱讀這本書,我會建議先戴上氧氣罩與暈車藥,最好還有餓了幾日的靈魂,允/暈許自己跟隨她的腳步,在失速之中拆解傳說、解構語言,以容納各種歪斜與奇幻的可能性。我們務必成為敘述者「我」的親密好友:
「班會知道該怎麼傾斜調整我的話語,該從哪個角度聽進去。」
關鍵字:譜系、意象、動物載體

理解這個故事,我建議首先抓取關鍵字,而非依循線性時間。首先是譜系──母親、女兒、祖母(阿嬤),它呈現在目錄編排裡的樣子,宛如一再強調的母系傳統與三代相承的關係。
而作為母系命運的「意象」,則以河流、洞(口)、天空、月亮、樹來展現。它們兼具吞噬、死亡與重生的功能,既是通道,也是血脈;最後是載體,並非藉由傳統認知的編織,而是如虎靈般的獵殺與餵食,因此選擇從動物中顯化:虎姑婆、鵝、蛇、魚、鳥……。男人常常跟風箏的象徵綁在一起;祖父生出兔子;阿嬤的母親則由螃蟹誕生。

它們浸泡在潛意識的水脈裡,梳理出一條名為「母親」的河道。而創傷則從身體中挖掘出來,移植到陌生的土地中。在那裡,黑暗比光明更璀璨,月亮的乳汁比陽光更滋養。張欣明的敘述空間,佈滿傷痕與孔洞,她有意識地以女人的身體「說」出故事。
尾巴出現、虎靈命名
故事的靈魂是一隻老虎。牠在中國絕跡,卻在台灣幻化為女妖怪(雖然台灣並無老虎)。這故事自母親口中吐出,種進了敘述者「我」的身體。於是有一天,「我」長出了一條尾巴,唯有母親/阿嬤與親密女友能看見。尾巴曾以不可控制的暴力攻擊父系,但牠最大的功能,其實是用來餵養母系的洞口,引誘阿嬤的故事信件上鉤。這些信件像詩一樣語意撲朔,又像河流般不設標點,充滿「鹹、酸、苦,這些都是血液、精液、膽汁中的有效成分」,那是「身體的滋味」。
相較於母系生命/命運的傳承,酷兒盟友的存在或許更能提供出口與方向。張欣明在故事裡鄭重置入女友「班」的角色。她與「我」一樣背負家族、國族、認同的陰影(班祖籍寧夏)。她們找到自己的語言,也找到解構命運的鑰匙,使「我」得以生成在場的勇氣,正視自身的生命史。終於,她允許籠中鳥飛翔,允許虎靈發聲呼喚(不再只是阿嬤的聲音),正式為自己命名──即使那聲音混雜著痛苦與歡樂、自由與衝突。
移民家族的創痛脈動
讀了兩遍,我才真正看清《虎靈寓言》的脈絡。我原以為它嬉笑怒罵(這不正是寓言的精髓嗎),卻其實悲傷而沈重。雖然這並非張欣明的真實生命,但依然能觸摸到移民家族隱隱的創痛脈動,那來自移民、女性與身體認同的困惑。至於「命名」這件事,若不遵循男性或國族的分類思維,那麼《與狼同奔的女人》中的定義正好契合這本書:

「如果有人問起你的國族、種族或血統,你不妨露出一抹難以理解的微笑,回答說:『傷痕氏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