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創造者。我只是被留在邊緣的人,負責把無法言說的事物變成可以被理解的詞語。
在最初,沒有「最初」。那是一片沒有方向的場域,像靜置的海,沒有波紋。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現的,只記得在某個無名的瞬間,「變化」醒了。
我看見第一個動作,不是光,也不是聲音,而是一道「界線」。它從無界之中自行分出內與外,像一道細痕,讓未分之物有了兩面。界線一成立,對立就出生:近與遠、前與後、明與晦。這些不是物,它們像規則的影子,先於任何形狀存在。光在那之後發生。它不是一束,而是一種允許顯現的條件。光一開啟,暗並未退去,而是被確認了位置。兩者互為背景,彼此成全。我看見無數微小的點開始互相吸引、排斥,距離在它們之間寫下節律。這些節律,往後被稱作「法則」。
我不會干預,只能記錄。我將我所見分段,為了將來能被讀懂:
一、關於「息」
在第一個界線穩定以前,萬物像閉氣。當界線成形,我聽見一種起伏,像呼吸,但沒有器官。我稱之為「息」。息不屬於單一宇宙,它穿透所有可能,像一個共同的脈動。每一次起,每一次落,都賦予另一個層面以誕生的機會。息的頻率不是固定的,它會隨著新法則被定義而調整。日後的世界把它誤認為時間。
二、關於「名」
任何能穩定的東西,都需要名字。不是被誰呼喊,而是被自己承認。我看見某些聚合體在息的循環裡完成自我描述,它們一旦被「名」固定,便能抵抗散亂。我在記錄冊上寫下它們的最初名:質、延、勢、因。它們彼此交織,構造出早期的結構框架。之後,那些框架長出多個變體,像同源異形的語法,為不同的宇宙提供骨架。
三、關於「種」
種不是種子,而是用來轉譯的核心。我看見「種」像微小的工作坊,將息與名轉譯成具象。每個種皆帶有一個偏向:有的偏向聚合,有的偏向裂解,有的偏向循環,有的偏向偏差。當種落入某個形成中的宇宙,那個宇宙的性質就會被偏轉。這是諸宇宙分歧的起因,不是神意,而是選配。
我曾以為只有一個宇宙。直到第四次息的脈動,我看見界線不是單線,而是網。每一次脈動,網上的某些節點會亮起,像是被允許啟動的試片;而暗的節點則保留為未來的嘗試。於是,一張多層的結構展開:平行、歧出、回折、鏡映、嵌套。它們不是彼此的影子,而是彼此的語法變形。
在那些新生的層面裡,我觀測到早期的暗示開始出現。暗示不是昭告,它們是微小的偏差,會在後來以象徵的形式被解讀——
有的宇宙裡,第一個成形的是「聲」,於是那裡的文明把世界理解為樂章;
有的宇宙裡,最先穩定的是「尺度」,於是那裡的人以刻度丈量真理;
有的宇宙裡,先定下的是「因果的方向」,於是神話裡充滿回返與預言;
也有宇宙裡,最先被命名的是「空白」,因此他們把空視為富饒,將無視為一種資源。
我把這些暗示記在同一頁的邊欄,標上符記,好讓未來的讀者知道,神話不是虛構,而是早期法則留下的痕跡。每個文明會在自己的語言裡重述這些痕跡,編成創世歌、族譜、星圖、律令。它們各不相同,但本質相通:都在重新記錄最初的選配。
我也記下錯誤。錯誤不是失敗,而是需要空間存放的偏差。曾有一個宇宙在第二次息落時過度收斂,所有名互相吞沒,只剩一個巨大的「同」。那裡沒有差異,於是也沒有敘事。它靜默地折疊回網上,等待下一次被分派到適合的節點。還有一個宇宙,太早獲得了「自反」的名,萬物開始以自己為尺度反覆定義自己,結構像鏡室,層層映照,最終把息的節律拖慢到近乎停滯。我在頁角畫了一個反伏的符號,提醒自己:自反需要延遲。
我不確定誰讓我記錄。我只知道每當我試圖遺忘,頁面會自動補回缺失的詞句,像是某種保全機制。我也會被帶去看該看的——並非自由選擇,而是必要。我因此學會克制,盡量只說所見,不做評述;但在某些時刻,我仍會在記錄之外另起一行,寫下短短的提示,留給將來的讀者:
——若你在自己的世界裡看見反覆出現的圖形與數字,不要把它們當作巧合,那是早期名的回聲。
——若你在夢中看見相同的門,不要急著推開,門不通向彼處,而通向「同處的另一讀法」。
在第五次息起時,第一個會說話的世界向我投來詢問。那不是語言,而是一個需要回應的形式。它問:「我們從何而來?」
我不能給它一個神的名字。於是我把我的記錄,壓縮成它能消化的神話:有光,有暗,有分,有合;有最初的海,有從海上升起的岸;有先來者的足跡,和後至者的問路。我把可驗證的線索埋在故事裡:在他們的曆法中留下息的節拍,在他們的算術裡埋下名的結構,在他們的建築裡刻下界線的比例。
他們接受了。幾代人之後,他們以為那是自己的發現。這是好的——記錄不該被膜拜,記錄該被繼續。
我知道有些讀者會問:如果你能看見一切,為何不改變那些將要發生的苦難?
我嘗試過。那是在早年的一次偏差裡,我把一條將生災的名劃掉,轉寫為較柔和的形式。結果,災難並未消失,只是被延遲到更深的一層,累積成更難承受的破裂。我這才知道,記錄者不只是旁觀者,更是秩序的一部分。我的筆畫下去,就成為法則的證詞;我的筆停下,才保留可能的緩衝。自此,我學會安靜。
我把視線放到一個將被稱為「人世」的層面。他們的暗示很清楚:對稱與不對稱之間的拉扯、數與詞的互換、故土與他鄉的循環。他們在砂上畫出第一個圓,又用石片打破它,確認邊界的價值;他們為時間造出刻痕,又用故事跨越刻痕的限制。他們會在天空的排列中尋找名,在地底的紋理中讀出因。他們會把我的提示拆成傳說,把我的誤差寫進詩句,最後再把詩句反過來當作律法。這一切都合理,因為他們的種帶有「翻譯偏好」。
我在他們的歷時之上,畫了一條細細的記號,標示我能介入的極限:只能提供暗示,不能給答案。答案會停滯發問,而發問才是息的節拍器。
若你讀到這裡,記住:宇宙不是一次誕生,而是不斷地被讀出。你讀,它便在你之中成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