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好個哲學一家親》第二章 另一版(單篇)
二零一五年的某天,范若華在研究室整理信件時,忽然收到一封白底黑字的訃聞,打開一看是以前教過的一位學生,還有附上一封米黃色的信;信紙在顏色與材質上,非常嶄新,像是幾個月之前買的新式信紙。打開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真希望我出生在十六家」,此外甚麼也沒有。
她怔住了,手指停在信紙邊緣,像是被什麼冰冷的東西,輕輕碰了一下——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想起訃聞上的人是誰。
依稀記得這位學生是身心障礙的特殊生,出生於比較傳統的家庭,父母比較強勢、比較掌控和壓制,除此之外,不耐煩或連吼帶罵,乃至嚴厲的批判也比較常見。雖然曾聽這位學生說,父母對自己比較好的部分,多在物質方面,若要向父母解釋身體的某個變化,比如肩頸的筋膜在十九歲後,容易發炎的原因,即便講得比較有條理或有醫學根據,並講過很多次;他們就會說:「你又有甚麼甚麼了!」、「你甚麼時候,又有甚麼甚麼了!」甚至表示父母帶給他的精神壓力與家庭的負面形塑比較大、比較深。別人都跟他講:「要多跟父母溝通!」但他們經常是情緒性的否定,或一下說這有多好多好,下一秒又說不做也可以;或是試著修正他們記錯的事情,整個人就面露不爽,進而氣憤又連吼帶罵、碎碎念個沒完沒了,根本無法溝通!這讓他認為自己在某一天,真的撐不住精神上的痛苦時,一定會自殺。
在畢業後,有幾年經常聯繫,范若華感覺他的精神狀況還不錯,也沒有精神疾病或成為他口中家人的復刻版。隨著時間久了,漸漸疏遠了,沒想到再收到消息,竟是一封訃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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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若華參加完那位學生的喪禮,回到家中。坐在沙發上,回憶在現場,感覺非常沉重——僅僅一下子,就有很想逃離的沉重壓迫感,遠遠看到那位學生的父母,既傷心又不理解三十幾歲的孩子為何自殺的模樣,心情轉瞬很複雜!忽然有一位不知名的女性,走上前說了幾句,因為自己站得很遠,就不知道講了甚麼;只見那對父母聽完,就情緒很激動,看似拼命否認又非常氣憤,並大罵對方的模樣,以致場面近乎尷尬。那時的心情,更為複雜——當下,對學生當年講的一些事,感受上還滿真實的!
他曾在新聞及許多公益場合或路上遇到十六家的不同家族,感覺他們真的很好,表裡如一的好!又聽聞我講義弟錢康的一些事,他偶爾感慨:「要是我生在十六家就好了,至少不會有隱性的精神壓力,經常感覺『自己快死了!』隨後又笑了笑說:『但家家各有幾本難念的經』。」他在畢業後,有時會發消息說,找工作如何不順利,經過反思又如何改進等等。有一天,忽然收到他的消息,很開心地說:「找到工作了!」隨著各自的工作忙碌,聯絡也漸漸少了。
她邊拭淚邊難過,娘親范宜修(共養母親之一)曾經講有些親情不易修復,兩邊都有各自的原因與困難,有時是父母,有時是子女;這很難說對錯,也沒有高低,只是要傳統的情緒父母承認關懷的方式,是需要修正與調適的,比登天還難,要轉換觀念幾乎不可能。這也是娘親當年(指一九八六年的喪禮)不求她修復與母親(指范妙儀)的關係,只求破冰的原因——光是這一步,很多家庭都做不到。想到這裡,她拿出手機主動給母親打電話:
范妙儀:「那麼早就回來了?」
范若華:「有給白包也有上香,待了半個小時就回來了,期間看到讓心情很複雜的一幕。」
范妙儀聽了,就說很多父母與子女之間,時常很難相處,這也難說對錯。只是時代不一樣了,既讓父母焦慮又讓他們難以接受世代與時代的不一樣,相處起來就很緊張,精神壓力也很大。
范若華聽了,便驚訝地說:「我以為您會問:『他為何自殺?』或替那對父母說話。」
范妙儀就說她的年紀跟時代一定比那自殺學生的父母要早很多,但好在成長於范家,沒有成為同一世代或下一代跟下下一代眼中的老頑固;既沒有傳統的情緒化,也沒有讓子女感到無所適從的隱性壓制,或是一定要子女如何如何的精神壓力。
范若華聽了,霎時感覺母親的不一樣,她不會碎碎念、不會連吼帶罵、不會語氣中充斥憤怒的情緒、不會上一秒說這有多好多好,下一秒就說不行也可以、不會嚴厲的貶斥,反而和媽媽(指范怡華)、娘親一樣很專注地傾聽,接著再理性關心。
「這世上沒人喜歡死亡,並認為是很嚴肅的事。但它卻是某些人得以擺脫、切斷與世間連接的另類方式,只是必須慎重決定。」范妙儀頓了頓說,忘了是哪個哲學系教授說的,一開始很多人罵他,時間久了也看多了,她認為這段話很有道理,當一個年輕人深陷經濟困境,跟父母的關係又不好——時常遭受精神壓力,身體的狀況也很差的時候,確實會走上絕路,讓自己得以不再痛苦。
稍微想了想又說,忘了是哪個哲學系教授講的,曾說:「父母跟子女的關係,在於人格形塑,不是讓孩子有自我並持續成長,便是讓孩子帶著隱性的形塑,隱隱傳遞下去,或是讓孩子成為另一個螺旋復刻的『自己』,即便有環境的疊加影響,最終仍有父母的模樣。」這段話當初也被很多傳統的情緒父母罵慘了,但千禧年之後,有不少人認同這個觀點。
范若華聽完,只是尷尬一笑,沒有跟母親說,前面那段話是東方映華講的,後面那段話是孫柔芳講的,都是在盛姨的讀書會上,跟學生討論時,各自說出的觀點;而她們三人都是東西樓(東西方哲學院)的教授,她當時是在場的學生之一,至今都還記得幾位老師與學生之間的觀點交鋒,非常有趣。
「你該不會知道這兩段話,各是誰說的吧?」
面對母親的疑問,就答:「時間那麼久了,哪裡會記得是誰說的呀!」
掛電話後,范若華心情好了很多,猜想學生這麼做的原因,也許真是累了,當隱性的形塑積壓太久,又有太多外在因素時,活著真的太累了!
整理好情緒後,拿著跟訃聞一起附上的那封信,稍微觸碰到甚麼地方;忽然感覺好像有甚麼,就拿鉛筆在紙面上,輕輕橫向塗抹,瞬間多了幾行字:
范老師您好:
多年未見,您過得好嗎?關於這件事(自刎),您別太震驚或驚訝,我很高興也很慎重地做出這個決定,現在一定感到很輕鬆!當年,我的叔叔也是出生傳統的情緒家庭,精神壓力過大,加上學業的壓力,在大二那年發現精神狀況有輕微的異常,就在學校的某個地方自刎了!他留了遺書,不希望精神狀況加重,既沒有自我,也造成家人的經濟負擔,因此選擇自殺;即便知道父母會罵罵咧咧的,痛罵他有多不孝之類的話,還是認為這樣對雙方都好(縱使不曾被理解)。
以前不理解叔叔的做法,現在理解了,也認為是一種雙重解脫——精神與肉體痛苦的雙重解脫!
人出生時是歡樂、哭泣與痛苦和複雜並存的,也是沉重的開始;人走的時候,則是痛苦、悲傷、憎恨與複雜並存的,卻是一身輕的開始。
希望您能為我高興,而不是哭泣、難過。
祝安康喜樂!
曾經的學生 XXX 敬上
看完後,心緒複雜,但如釋重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