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己的房間》大概就是那種你一定聽過,但沒看過的書(好啦,我在說我(笑))。這本書實在太有名,就算沒看過的人,八成也聽過吳爾芙那句名言:
女人想要寫小說,
她就必須有錢,
還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
會有這本書其實是去年到台中出差,造訪「巷子裡的魚」時看見這個粉紅外衣的精裝版本,覺得很美,便隨手購入。算是奇妙的緣分(?)。擺在書架上好些時日,總算在最近拜讀完成。讀完忍不住在心中驚呼:「難怪是經典!」慶幸有把這本書看完,覺得要是只用那句「名言」來理解此書就太可惜了。正如譯者于是在導讀中所言:
傑作需要流芳百世的名言,但也可能因一言而敝,後世的讀者反而會因此疏忽文中的多重思想——《自己的房間》就是這樣的典型,太多人自認瞭解了中心思想,卻忘記了從頭到尾慢慢品讀。
以下,就和大家來聊聊這本女性主義的經典!
【奇妙的體裁】
一翻開,就看見這句:
妳們或許要說,我們請妳來談談女性與小說——但是,這與自己的房間有何關聯。
看得一頭霧水。
原來,《自己的房間》其實是兩篇講稿的合集。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日和二十六日,吳爾芙受邀到劍橋大學,分別在紐納姆女子學院與格頓女子學院,就「女人與小說」一題發表演講。一九二九年三月,她將兩份講稿合為一文,最初以〈女性與小說〉為題刊載於美國雜誌《論壇》,後來才以《自己的房間》為書名出版單行本。
本以為這樣的「出身」已經夠有趣了,沒想到內容更是耐人尋味。不同於一般大學演講那種正經八百的稿子,吳爾芙採用第一人稱的小說筆法,來闡述她如何逐步推演出「房間和錢」的論點。書中她寫道:
對於聽眾,我們只能給出一種可能性:在瞭解演講的種種侷限、成見和個人偏好之後,讓聽眾們得出自己的結論。
在這種語境下,小說所涵蓋的真相遠勝於事實……
她接著說:
我會信口開河,但也許會有部分真相混雜其中,要由妳們把真相尋覓出來,再由妳們決定其中是否有值得記取的真理。
因此,整本書的內容,就是跟著第一人稱的「我」一同在歷史與文學中探索「女性與小說」這個主題。有時,她在「牛橋」(見註)大學裡漫步思索;有時,她走進大英博物館的書架之間,追尋「女性為何貧窮」的答案。讀來相當自由活潑,但內容就沒那麼輕快了……讓我們接著說下去。
註:牛橋(Oxbridge),是牛津與劍橋的混成詞,為吳爾芙對當時高等學院的戲謔稱呼。
【自己的房間】
要談《自己的房間》,當然還是得回到那句名言(容我再寫一次):
女人想要寫小說,
她就必須有錢,
還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
整本書的主題都繞不開這句話。因此,接下來我打算分為「女性、錢、房間、小說」四個部分,來和大家聊聊這本書。
【女性】
在吳爾芙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女性在許多方面都受到不平等的對待。
比方說,她走到牛橋的圖書館門口時,就被一位「友善」的紳士攔下,略帶歉意地告知:只有在本學院研究員陪同下,或持有介紹信的女士,才能入內。
連進個圖書館都不行,其他方面自不待言。顯然,在當時,女性被視為次一等的存在,資源遠不如男性,甚至只能作為男性的「附屬」。書中吳爾芙戲謔地說:
即使只是匆匆光臨本星球的外星人,就算只是瞄幾眼片段,也能看出英國處於男性的統治之下。
由於女性往往只是男性的附庸,自然難以自主發展「事業」。吳爾芙指出,直到十九世紀,任何想從事藝術的女性都得不到支持與鼓勵。書中也翻引了許多男性過去的驚人言論。例如尼克.格林認為,女性演戲會讓她想到小狗跳舞;約翰.蘭登.戴維斯甚至說過:「當人們不再想生兒育女,女人也就不為人所需了。」
吳爾芙甚至假想,如果莎士比亞有個與他同樣才華橫溢的妹妹,她八成也會被時代洪流淹沒,連創作的機會都沒有。
而這便帶出了吳爾芙的核心論點:錢與房間。她認為,女性唯有擁有了錢和房間,才能真正寫出好作品。
【有錢】
在不被允許自主獨立的時代,女性自然是貧窮的,甚至不被允許有自己的財產。多數女性根本沒有機會賺錢;就算能賺錢,可選擇的工作也十分有限。
那這和寫小說有什麼關係呢?事實上,吳爾芙正是因為幸運繼承了姑姑的遺產,才真正擁有創作的餘裕。這位不幸墜馬身亡的姑姑,留給吳爾芙每年五百英鎊年金的遺產。而在那之前,吳爾芙只能靠替報社打零工、紮些紙花、在幼稚園教小孩子來賺取幾英鎊。在當時,向女性開放的主要職業不外乎就這些。
或許有人會說,很多偉大的作家也曾窮困潦倒啊;然而,這些其實是少數。書中引用亞瑟.奎勒—庫奇教授在《寫作的藝術》中的說法:「『詩才可以在任何地方滋長繁盛,貧賤富貴之處沒有差別』的說法是空話。過去一百年來的偉大詩人,幾乎都是富裕的。」
原因很簡單:創作必須仰賴心智上的自由,而心智自由的前提,是先得到物質上的滿足。吳爾芙進一步闡述:
心智自由仰仗於物質基礎。而女人始終很窮困,遠不止近兩百年,而是有史以來便一直如此。女性所能得到的心智自由,尚且不如雅典奴隸的孩子。所以,女性寫詩的機會也很渺茫。
這也是她會如此強調金錢重要性的原因。
【房間】
除了要有錢,女性若想寫作,還得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為什麼呢?簡單來說,因為寫作需要一個不被打擾的「空間」。吳爾芙在書中寫道:
寫出任何一部天才之作都堪稱是一件歷經磨難的壯舉。事事都在妨礙作家將頭腦中孕育的作品完整無缺地寫下來。
如果寫作時不斷被外在瑣事干擾,自然難以誕生傑出的作品。然而,這對當時的女性來說幾乎是遙不可及的幻想。吳爾芙說:
即使在十九世紀初,女人也根本不可能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更別說是安靜,甚至是隔音的屋子了,除非她的父母極其富有,甚至是貴族。
當時,女性若要寫作,往往只能在家人共用的起居室裡進行。這顯然不是理想的創作環境,極易受到干擾。難怪南丁格爾會這樣抱怨:
女人就沒有半小時……是屬於自己的。
【小說】
從前面兩個面向可以發現,當時的女性若想寫小說,幾乎事事都會與她「作對」。就算真的能寫,作品的品質也往往因此受限。
吳爾芙在書中引用了夏綠蒂.勃朗特《簡愛》的一段文字,當作例子:

《簡愛》片段(截自《自己的房間》)
她認為,勃朗特的怒氣削弱了她的誠摯,使她偏離了原本應該專注的小說本身,轉而傾向於發洩個人情緒:
如果你把這段話從頭到尾地讀完,留意到文字間的突兀及轉,留意到那種激奮,你就會明白,她永遠無法把自己的才華充分地表達出來。她的作品註定會扭曲,會變形。行文本該冷靜,她卻帶了怒火去寫。本該筆藏機鋒,她卻寫得愚笨。本該塑造腳色,她卻寫了自己。
於是,吳爾芙不禁感嘆:要是夏綠蒂.勃朗特每年能有三百英鎊的收入,情況會不會全然不同?
我自己很喜歡、也認同書中這段話:
把小說想像成一個整體,就會發現,小說是造物,卻擁有某種鏡面屬性,能映照出生活本身。
然而,在那個女性既沒有錢,也沒有自己的房間的時代,她們的心境自然缺乏孕育優秀創作的空間。
因此,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麼吳爾芙會如此強調「錢」與「房間」的重要。她為這兩項「要物」下了精準註解:
五百磅年收入代表了沉思的力量,門上的鎖意味著獨立思考的能力。
【後記】
本以為這是一本寫給女性的書,沒想到卻也意外啟發了我對創作的思考。或許可用一句話概括:創作需要餘裕。而「錢」與「房間」,正是最基本的條件。
吳爾芙認為,作家比其他人更有機會「活在當下」。她甚至說:
作家的職責就是發現、收集現實,充分傳達。
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先有餘裕。唯有在不被生活壓迫的情況下,心靈才能敞開,世界的訊息才有可能流入。換句話說,把自己的生活過好,就是滋養創作最根本的養分。我特別喜歡她的這句話:
我希望妳們能用書寫或別的方法給自己賺到夠多的錢,去四處旅行,去無所事事,去思索世界的未來或過去,去看書、做夢或是在街頭閒逛,讓思考的釣線深深地沉到溪流中去。
於是,她在書末留下這句名言:
做自己,
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單看或許像廢話,但放在全書脈絡裡,就格外有力量。
最後,我想聊聊「現在」。于是在導讀中,提出了如下疑問:
這篇長文問世已近百年,文中探討的問題在新時代得到解答了嗎?
我的看法是:確實進步了。兩性間那失衡的天平,已經逐漸向水平靠近。現代女性有了更多自主的機會,不論是寫作或其他領域,都能展現才華。更重要的是,平權意識的普及,讓女權議題真正進入了公共討論。#MeToo 運動便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然而,進步並不代表徹底解決。2022 年美國最高法院推翻〈羅訴韋德案〉、韓國日益嚴重的厭女現象、台灣近期的「玻璃睪丸」事件,都提醒我們:這條路依舊崎嶇。正如于是在導讀中所言:
文中所指出的問題正在、但並未得到徹底的解決,吳爾芙所期待的女性寫作的漫漫長路仍在複雜的現實狀況中慢慢拓展,革命尚未成功。
其實,不只是寫作,在許多領域都是如此。要化解這些困境,或許仍得從「同理」開始吧。吳爾芙有一句話,我很喜歡:
人人腦後都有一先令大小的部位是自己永遠看不到的。
兩種性別間的互惠互助之一,便是為彼此描述這後腦勺上一先令大小的部位。
(不知道《一一》中洋洋說的那句「你自己看不到啊,我給你看啊!」是否受到這句話啟發?)
吳爾芙也引用柯立芝的話:偉大的頭腦是雌雄同體的。她認為,只有達成這種融洽,心智才能富饒,各種才智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想,如果大家都能分享「看不到的那一先令」,對彼此有更多理解,一切就會變得更好吧。或許,閱讀《自己的房間》,就是很好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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