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筋水泥的巨獸在維港兩岸伸展脊骨,玻璃幕牆吞吐流雲。恒生指數無聲起落,如天書難解。其間穿梭著無數西裝革履的軀殼,胸前工牌晃蕩如符咒。這群都市叢林最精良的獵食者,冠以「打工皇帝」的尊號——憑優渥薪俸踞華美巢穴,卻終究觸不到整片蒼穹。
中環某摩天樓頂層,阿倫的辦公室可俯瞰維港全景。夕陽熔金時,落地窗便披上鎧甲,他端坐其間猶如君臨。批示文件筆鋒如刀,似能斬斷資本洪流。週末那輛跑車載他駛離戰場,遁入新界一方庭院。假山流水間花木扶疏,這精心雕琢的囚籠縱有千般氣派,終究困不住野馬般的靈魂。他試圖荷鋤理荒穢,泥土卻嗅出他指尖銅臭;欲潑墨寫山河,宣紙竟映出心靈的沙漠。庭院再闊,不過是鍍金牢籠的變奏。
某個薄暮,阿倫邀友人在蘭桂坊頂樓對酌。威士忌杯中冰球浮沉,他目光穿透琥珀色液體,投向腳下初醒的燈河。「朕之疆土,不過方寸格子間。」冰塊碎裂聲中,他嘴角牽起苦紋,「是恒生指數的脈搏,是會議桌上的廝殺。下班的鐘聲,便是帝國傾頹的喪鐘。」霓虹在他瞳孔流轉,化作虛幻光霧,「這錦衣玉食,這煊赫權柄,原是他人舞台借來的道具。」薪俸豐厚卻無半寸根基,位高權重仍懼風雲驟變。阿倫在述職報告上揮斥方遒,於慶功宴中舉杯如儀,每當子夜獨對落地窗,玻璃映出的挺拔身影,不過是資本描摹的剪影。尊榮以時間與靈魂的碎金熔鑄,不知何時被資本的颶風吹散。打工皇帝的宮闕,原來築於他人封地,地基是流沙。
此非阿倫獨有之困。香江流光溢彩處,多少才智之士在資本盛宴中起舞。他們披專業為甲,執效率為劍,在商海征伐。現代煉金術點鐵成金,他們卻永非執杖的術士。當阿倫在子夜加班時眺望維港不滅燈火,那璀璨深處蟄伏著多少相似的惶惑?這座不夜城,原是靈魂最大的迷宮。
洛克菲勒從油污掘出黑金時,掌心攥著地下奔騰的黑色血脈;當代打工皇帝在數據洪流中沉浮,縱然技藝超群,終究是龐然機器中一枚精鋼齒輪。他們的冠冕,常在潮汐中化作泡影。將生命之舟繫於他人舵柄,縱使一時乘風破浪,終難逃心靈迷航的宿命。
酒闌人散時,二人步下雲端。皇后大道中車燈流淌如熔金,霓虹在濕漉路面繪出沒骨畫,恰似資本永不休眠的容顏。阿倫忽在街角駐足,目光越過流光溢彩的櫥窗,凝在牆角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塗鴉相片上——那狂草墨跡如刀斧,在都市肌膚刻下數十年不滅的烙印。他瞳中倏然燃起幽火,彷彿從粗獷線條裡破譯了某種偈語。曾灶財的墨寶雖拙,卻在冰冷牆垣悍然書寫「此土屬我」。
那麼,在他人帝國奔波的打工皇帝,靈魂的疆域又在何方?
穿過光怪陸離的街市,阿倫停在一台自動櫃員機前。幽藍螢光爬上他疲憊的側臉,屏幕正吞吐月結單——數字跳躍如經文,這方熒幕原是港人晨昏誦讀的聖典。而心靈的沃土何時耕耘?耗盡最珍貴的年華換取數字符碼,縱有千金難贖逝水東流。
打工皇帝的珠冕,終究是租來的冠飾。辦公室落地窗映照香江璀璨夜景,亦照見西裝革履身影后那片無垠的荒原。
當世人在資本高台指點江山時,靈魂深處可聞驚雷般的詰問?此問無關俸祿厚薄,直指存在本質——在時間沙漏無情傾瀉之際,眾人是否正親手澆築著華美的空心豐碑?那金碧輝煌的囚籠裡,龍椅上的囚徒不過是更高階的薪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