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台十二樓走道盡頭,茶水間一部老舊機器正在烹煮今天不知道第幾回合的美式咖啡,茶水間隔壁的會議室即將進行下午第一場編輯會議。
從火災現場返回辦公室,林小恕盯著茶水間的咖啡機,感覺自己渾身毛細孔除了快要揮發完的酒精之外,還滲出燒焦味。
這兩天的新聞特別貧乏,立法院休會期間勢必欠缺委員會搶麥克風或立院表決法案的拉扯鏡頭,雖然有總統出訪的話題,但行程不斷更改,專機被迫在計畫之外的航線與機場之間流浪,除了隨團官員在兩方元首致詞的場合頻頻打瞌睡,以及總統差點在登機門跌倒的畫面之外,也是乏善可陳。「還好」有凌晨的火災現場連線,適時填充中午以前各節新聞時段,用了「還好」兩字實在有點缺德,但林小恕想不出其他用語,即使有更妥善的說法,但是以收視率的掠奪而言,確實是這種心態無誤。
整個上午,林小恕跟吳天才都在大太陽底下待命,主管說,沒有人可以支援,前陣子才因為某電視台成立引發集體跳槽,幾乎挖空半個新聞部,此時人力吃緊,沒得商量。
中午左右,大部分消防車跟救護車都撤離現場了,封鎖範圍已經縮小,除了刑事單位的火場鑑定工作還在進行之外,只剩下一部小型消防車在一旁待命。整棟焦黑旅館其實還緩緩冒著溫度驚人的熱氣,對面的小學低年級學生開始放學,電視台的SNG收班,林小恕跟吳天才只能匆匆帶著便利店的三角飯糰趕回電視台,但林小恕毫無食慾,只想找個有冷氣空調的地方,抬高雙腿,好好補眠。對了,她更想卸妝,她覺得睫毛膏已經出現類似三秒膠凝固之後的沈重感,而每日拋的隱形眼鏡瞳孔放大片已經配戴超過三十小時,她需要人工淚液,她需要睡眠,她需要喘一口氣,她需要溫熱適中的淋浴蓮蓬頭,而不是便利店的三角飯糰,更不是回電視台途中,被主管臨時通知必須列席報告的編輯會議。
林小恕站在十二樓茶水間的氣密窗前,猛然想起,今天應該是輪休啊,為何自己還站在這裡?又為何從凌晨以來,她就不斷跟酒精、飛蟻、夜來香跟睫毛膏與火災現場SNG這些擾人的對手,進行沒有中場休息的延長賽呢?
可以衝到會議室跟主管說,自己想要回家,想要卸妝,想要睡覺,因為今天是輪休嗎?
她沒這個膽量。一直以來,她都跟自己怯生生的猥瑣性格相依為命,只敢在中下階同事的酒精聚會互相丟擲牢騷,在高階主管面前則是一句抱怨都沒有,活該被霸道的怪獸組織一口吞進肚子裡咀嚼,連骨頭殘渣都一起殲滅。
打開茶水間的上層櫃子,取了紙杯,注滿今天不曉得烹煮第幾回合的美式咖啡。因為宿醉的關係,她確實需要一杯咖啡來醒酒,可是咖啡會引起胃酸,她已經可以想像胃痛的噁心感,但是她必須在胃痛與醒酒之間抉擇,這也是中低階員工的悲哀吧!
一位還算熟識的同事恰好拿著廢紙簍經過,突然停下來,「哦,小恕,妳不是休假嗎?」
「對啊!」
「怎麼還在這裡?」
「我也不清楚……」
「妳的臉色很差耶!」
「我知道,可是,沒辦法……」
職場類似這種對話已經變成沒有情感成分的社交模式了,即使知道同事之間僅存這樣的關心也算珍貴,可惜表面的關心提振不了多少工作熱情,她端著咖啡,拖著蹣跚步伐,從那位拿著廢紙簍的同事身旁經過,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一棵因為缺水而枯萎瀕死的室內盆栽了。
推開會議室厚重木門,內部冷氣空調溫度如冰窖等級,剎那間手腳哆嗦,感覺渾身雞皮疙瘩都浮上來了。
被員工私底下戲稱為「娘娘」的晚間新聞主播就坐在會議桌靠窗邊的位子,還未上妝,披著駝色毛衣外套,頭髮散亂,黑眼圈明顯,還戴著厚重鏡片的深度近視黑框眼鏡,好像一隻長期熬夜、睡眠不足的青蛙。
林小恕選了會議室最角落的座位,故意把瀏海撥下來,幾乎蓋住半張臉,就算會議之中不慎睡著,也有幾分偽裝作用,不容易被發現。
(可是我今天不是休假嗎?)這疑問一直掛在林小恕的頭頂,從茶水間一路走來,就不斷在腦袋裡面來回複誦,如敲木魚誦經那樣。
「小恕,坐到中間來!」出聲說話的,是新聞部經理。
「啊,經理,不用啦,真的不用,我坐這裡就好,這裡冷氣比較不強,我沒有帶外套,這裡就好……」林小恕拚命搖手,聲音有點顫抖,怯生生的猥瑣性格又上身了,看起來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白兔。
娘娘主播突然抬頭看她一眼,兩側鼻孔撐大,翻白眼,嘴巴扁扁的,還聳了肩,不以為然的樣子。
對於娘娘主播的鄙夷神情,林小恕也不是不在意,初次被這種不屑的神情痛擊時,她也曾經氣憤,甚至躲到樓梯間痛哭啜泣,覺得那是一種職場霸凌的型態。可是現在已經麻木了,彷彿渾身都被打到破皮紅腫,再下去就只是結痂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可是,經理又揮揮手,「過來,就是這個位子,今天妳是主角。」
雖然經理臉上掛著詭異的微笑,可是看在林小恕眼裡,卻像萬箭穿心,剎那間腿軟,差點跪下來。
主角?我?為什麼?
她看了一下會議室,吳天才並不在,他原本就不必參加編輯會議,但此時此刻,林小恕卻很期待他突然出現,就坐在旁邊,適時給她支援,就算是開玩笑的揶揄挖苦都好。因為她討厭編輯會議,尤其被叫到中間的位子,根本是執行死刑的電椅。
會議室天花板垂掛七部液晶電視螢幕,排列成弧狀的電視牆,分別鎖定七個新聞頻道正在播出的畫面,每個畫面或再分割成子母畫面,或有上下與左側各三條跑馬燈,遠遠望去,好像遊樂場的投幣式電玩。
沒錯,電視新聞頻道就是以這種暴飲暴食的模式在餵養收視群眾,即使是沒有新聞道德良心的菜色,也毫無羞恥心地拚命端上桌。
林小恕一面移動座位,一面盯著七個螢幕不斷流瀉的跑馬字幕,以為那是全面炸裂噴灑的土石流。
中間位子坐定之後,林小恕立刻倒吸一口氣,因為她發現正在播出的各台新聞,幾乎都在討論早上那一場旅館火警,關於有目擊者發現的乙醚空罐,以及人為縱火的傳聞等等。某個頻道正連線化工專家解說乙醚的特性,其他各台則是找那些什麼話題都能談的名嘴在撐場,甚至出現所謂的命理老師拿著卦象圖,正在分析旅館所在地的風水。
雖然是編輯會議,不過與會的人都盯著電視牆,T台正在連線的化工專家說話的口條相當清楚,雖然只是電話連線,沒有畫面,但聽他邏輯清楚的解說內容,就覺得這種專業權威應該是那些平常談演藝圈緋聞與政治八卦的名嘴所沒有的本事。
「乙醚是一種透明溶劑,揮發性是酒精的好幾倍,通常都是咖啡色玻璃瓶裝,屬於列管的易燃液體,必須有工業用途執照才能取得。也許在化工原料行可以買到,不過店家會比較謹慎,要是遭到非法使用,販售單位也會受連帶處分,一般會開三聯式單據註明購買人,建檔管理。另外,乙醚的沸點低,揮發速度快,本身會分解成過氧化物,必須採低溫和低量儲存,化工原料行不太會備現貨庫存,要買的話要訂貨。至於,有沒有可能拿來縱火,依照我的判斷,機率是有,但不高。因為乙醚很容易點燃,點火瞬間,根本來不及跑,縱火者也會被燒傷。或者,他先在房間裡面將乙醚罐子打開,等到房間都充滿乙醚氣味,再從外面點火丟入房內,這也有可能。不過,想要用乙醚縱火又不傷到自己,需要花心思計算,速度跟時間的因素都要考慮進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縱火犯應該是個謹慎的人,或是有化工背景的高手……而且,我個人覺得,若是用乙醚做為縱火武器,也未免太恐怖了,有同歸於盡的打算……」
經理拿起遙控器,將電視牆的音量關小,娘娘主播這時候抬起頭來,看著林小恕,「現場樓梯間發現乙醚罐這件事情,有沒有跟消防人員確認過?」
「喔,其實……沒有跟消防人員確認啦,但是圍觀群眾都在談論這件事情……」
娘娘主播突然把手上的筆摔在桌上,「很厲害嘛,圍觀群眾都在討論,就直接拿來當警方說法,處理新聞這麼輕鬆喔!你們人就在現場,難道不會去跟消防單位求證嗎?半小時之前,消防單位會同警方已經出來開記者會了,講得很清楚,現場根本沒有發現乙醚玻璃罐,不管是樓梯間還是起火點所在的二○五室都沒有,只有一個玻璃容器,要經過化驗才知道殘存液體的成分,但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內容物是列管的乙醚溶劑啊……妳憑什麼在現場連線結束之前,說警方不排除人為縱火呢?」
被娘娘主播這麼一吼,林小恕感覺被扔在桌面的那支筆,彷彿就砸在她自己的頭上,眼冒金星之際,她沒辦法思考太多,只是覺得莫名其妙。關於現場發現乙醚罐的說法,不是每一台都報導了嗎?既然發現乙醚罐,就有可能是人為縱火,為什麼要被娘娘主播斥責呢?她幹嘛那麼生氣?
會議室氣氛有點僵,經理只好出聲緩頰,「好啦,好啦,反正這條新聞幾乎各台都出現了,也不是只有我們犯錯,而且,SNG報導就跟土石流一樣,很快就被下一波土石掩蓋了,早上的報導,中午有新的資訊更新,觀眾立刻就忘記了。沒關係,沒關係,下次注意喔,小恕,下次注意啊!主播不是在責怪妳,這是教育,就算妳在學校花學費也學不到的經驗,知道了喔!」
經理一向是鄉愿的老好人,他是老闆安插在新聞部的超大型冗員,目的就是牽制各大牌主播之間的內鬥。他身上沒有派系色彩,過去的媒體經歷也夠完整,但要說決策與魄力,可能就沒辦法讓員工下屬服氣了,吳天才形容這種角色,叫做「石敢當」,用來鎮煞避邪的。
雖然是上司主管的安慰話語,不過聽在林小恕的耳裡,比娘娘主管直接發飆責備還來得難受。她討厭以這種形式被安慰,完全沒有療癒作用。
雖然娘娘主播很愛炫耀她過去在報紙媒體的輝煌記錄,如何糾纏不放取得獨家,如何抽絲剝繭做專題分析,這些英雄事蹟已經在內部研習或平日上現場的機會聽過無數次了,林小恕不免在內心嘀咕,現在這種電子媒體生態,還容得下過往的新聞良心與正義模式嗎?哪次編輯會議不是拿著當天早報晚報來圈選新聞?到了週三還有上架的週刊頭條可以滋補,甚至連圖片標題都直接取用,就好像吳天才不止一次自我解嘲說,電視新聞頻道是平面報紙雜誌的下游產業,主播是超級豪華高薪的讀報機,平面媒體報導是電視新聞媒體的消息來源,主播每天上主播台,不都是在轉述平面媒體的觀點嗎?往後幾年,或許會出現自動讀報機器人,他們說不定更稱職,從來不會吃螺絲,也可以隨觀眾口味改變造型,調整播報新聞的音調音質,甚至不用拉皮打玻尿酸就能青春永駐。
林小恕已經陷入另一個思考異次元,並沒有察覺坐在對面的娘娘主播,正怒目注視著自己,兩眼已經噴出火舌。
「反正,妳給我查清楚,」娘娘主播將一份晚報丟在林小恕面前,「晚報記者找到當天值班的旅館櫃臺服務生,證實死傷二十二人,扣除三名員工,剩餘十九名應該都是當晚投宿的客人,聽說跟登記人數有出入,應該有二到三名投宿客人還處於失聯狀態,妳去查清楚,一定要問到確切的消息來源,不要再隨便聽說聽說,我最討厭你們這種工作態度……」
娘娘主播說完話,隨即起身走出會議室,還把會議室的門重重摔上。
林小恕拿起那份剛出爐的晚報,想起這天是自己的輪休日,內心的委屈立即滿到喉間。
參加會議的主管都陸續起身收拾桌面,拿起A4影印資料,拿起個人保溫杯,或掏出口袋裡的手機取消靜音模式,各色鈴聲此起彼落,包括林小恕的手機在內。
熟悉的手機來電鈴聲響了很久,已經走進會議室打掃的工讀生妹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林小恕才回過神來,發現手機螢幕顯示來電是吳天才。
「被『噹』了喔?」
「對啊,不只『噹』而已,根本是全面掃射,全身都是彈孔……」
「沒關係啦,習慣就好。妳快點過來,地下室餐廳,我有事跟妳說!」
「電話裡面不能說嗎?我想回家啦,今天我輪休耶……」
電話另一頭,吳天才發出不耐煩的嘖嘖聲,「不要管輪休了啦,頭洗到一半,還想跑?反正,妳先下來一趟,很重要啦,沒騙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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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