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紅衣小女孩2

《紅衣小女孩2》近日在MOD上架了。許多人的觀後心得是，這部片並不恐怖，簡直是一部溫馨的鬼片，因為裡頭環繞著親子（更正，母子）之間相互拯救、對話，終至和解的橋段。在此先直接表明我個人的立場，以「母職枷鎖」的立場來看，這部片實在是頗可怕的。真正纏上女性並且陰魂不散的，往往不是嬰靈，而是世人透過嬰靈這個既不可視，又無法證實其不存在的「傳說」，來加深對於女性選擇權的控制。這部電影將台灣社會並不陌生的「紅衣小女孩」、「魔神仔」，以及「嬰靈文化」三種元素融鑄成一部電影，但在觀看的過程中，一個疑惑隨著劇情的推展而越來越巨大：為什麼容忍如此性別不友善的劇本？《紅衣小女孩2》的故事有三條線，一是前作《紅衣小女孩》沈怡君，二是社工李淑芬與其女李雅婷，三為李婌芬所處理的個案母女，林美華與林詠晴。整部電影的精神，得以用一句話貫穿「不想好好實現母職的人，勢必得到制裁」。

由於本專案的關懷重點在於性暴力，三條主線中，本文僅獨立引出李淑芬與李雅婷這一條線來談。看過電影的讀者應該都知道，電影的最初，僅交代這對母女為單親家庭，李淑芬受限於社工「高工時，低生活品質」的勞動條件（很多社工人都應該聽過「不要活得比個案還像個案」這句話），時常晚歸又過勞的她，跟進入青春期的女兒，似乎已失去了對話的空間。不久，李淑芬發現女兒懷孕了，李淑芬的反應非常果斷，她立即帶女兒前往就醫，並希望能盡快進行墮胎手術。李雅婷一來怨恨母親不尊重個人的自主選擇，二來則質疑母親此時的激烈反應是否是過往經驗的投射：李雅婷為母親遭到學長強暴後所生下的孩子。在兩種情緒的強烈互動之下，李雅婷受到紅衣小女孩的牽引，因而失蹤於山林之間，展開了李淑芬跟女兒和解的道路。

這個設定並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在這條和解的道路上，莫名地植入了許多對於母職的誤解與強加。例如，當李雅婷被邪靈附體時，李淑芬對她大喊：「是妳選擇我的」。畫面同時帶到年幼的李雅婷與李淑芬的對話：好多人想當妳的小孩，是我選擇妳的。姑且不論現實情況中，到底有多少人能夠記得自己連個受精卵都還不是時，所目睹的場景，縱然有，仍有一個門檻要過：天殺的！整個劇組人員有注意到李淑芬是「遭姦成孕」嗎？李淑芬的懷孕，並非建立在一個合意的性關係之上，可有注意到，該死的這個十五歲的女孩正在被信賴的對象，發生熟人強暴的慘劇？整個劇組有對於「遭姦成孕」這個龐大的課題做過一咪咪的田野調查嗎？即使是再怎麼保守的信仰，對於「遭姦成孕」所衍生的墮胎權益，也不得不作出程度上的退讓。2012年美國總統大選，印第安納州，反墮胎的共和黨籍候選人穆多克（Richard Mourdock）在辯論過程中表示，「一旦胚胎形成，便已有了生命，即使生命始於強姦這種可怕的情況，也是上帝有意讓它發生」，此言一出，全國譁然，羅姆尼團隊也不得不火速切割這個豬隊友，並作出聲明：「他反對墮胎，但若是強姦、亂倫成孕，或必須捨棄胎兒以保住母親性命，則可以接受墮胎。」而在《背離親緣》一書中，作者安德魯・索羅門也以不小的篇幅討論「遭姦成孕」後，而選擇生下孩子的母親們，要走過何其漫長的自我復癒之旅。孩子不僅是自己曾經遭受強暴的證明，身上更有著加害者相似的表徵，尤其是外人因不諒解「為什麼要選擇生下強暴犯的小孩」，而縮回援助的手，眾多因素的累積，很容易成為孩童虐待的濫觴。在電影中，劇組對於李淑芬的母職實踐之路，不僅未帶出李淑芬是如何在克服種種個人與社會環境的不友善，獨自扶養李雅婷，甚至片面地美化了遭姦成孕後的巨大慘傷（有人遭姦成孕，誕下的孩童還一臉真摯地告訴她：很多小孩搶著當妳的小孩哦，是我選擇了妳，只是經過photoshop的穆多克，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會把這一幕指為「溫馨」啊實在有夠恐怖），甚至，在李淑芬在母職上出了差錯後，重大的懲罰與考驗即從而將，李淑芬不尊重孩子的意願，在欠缺溝通的情況下，僭越了李雅婷的意願，片面地作出對身心產生重大影響——即墮胎手術的決定，固然有錯，但對錯的天平早已嚴重地歪斜了。

最後，劇組顯然沒有照顧到「小孩生小孩」所可能產生的社會問題，這實在不是一件輕描淡寫，給個柔焦的和藹畫面，便可以泰然處之的狀況。李淑芬15歲生女兒，而李雅婷也在相近的年齡懷孕。雖然最終電影收束在一個很溫馨的場景：在眾人的支持與陪伴下，李雅婷順利地誕下小孩。但這裡的溫馨實則是建立在對於許多現實考量的忽略之上。更直接一點講，這對母女的支持系統已經夠薄弱了，又塞進一個新生兒，真的好嗎？不分國際或國內，已有相當多的文獻指出，青少女生育的困境，因身心尚未成熟，不僅是少女媽媽本身，或者是產下的嬰兒，在健康、家庭、社會、經濟、教育等多方面來看，均有相當不利的影響。劇組可有理解到，把孩子生下的決定背後，也是將李雅婷與她的新生兒暴露在許多層次的風險之中。她很有可能面臨較勞苦的工作選擇，以及較低廉的收入（其實李淑芬不就是個例子了？）。

導演在接受採訪時，曾說「這幾年看到很多朋友的婚姻與感情狀態，有很深的體悟是為母則強」，這句話實在是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很多時候並非為母則強，是因為社會對於不適格的母親打壓過劇，對於失格的父親又有太強大的容忍（不舉別的，光是《紅衣小女孩2》就是很好的例證）。李淑芬要如何在過勞以及低薪的前提下，扶養李雅婷，又協助李雅婷扶養新生兒呢？再來看李雅婷的男友俊凱，對於他的背景，並未有詳盡的交代，但隱約可以感受到是隔代教養的狀況。李雅婷發現自己懷孕之後，開始「躲」俊凱，而不是選擇與之商量，讓人不禁懷疑這對小倆口的感情基礎究竟在哪。如果沒有紅衣小女孩的介入，俊凱並非虎爺的乩身，從頭到尾實在找不出支撐這對小倆口「準備好要成為父母」的佐證。難道劇組人員對於生兒育女一事，猶停留在「生下來就會知道怎麼當父母」、「小孩生下來，自然會帶財」的古典想法嗎？在此提出這些，並非要強化社會對於「少女媽媽」的污名，相反地，正是因為少女懷孕所要承擔的代價與風險恁大，在議題處理上，應值得更細緻的探討。

《紅衣小女孩2》到底是圍繞著母愛，還是圍繞著社會對於母愛的勒索與強求？有人說，《咒怨》的可怕之處在於無差別害人，縱無深仇大恨也要把你給拖進深淵。若以這個角度觀之，《紅衣小女孩2》的驚悚程度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君不見，電影中被懲罰，被困在回憶的枷鎖中走不出來的，清一色是選擇留下來面對的女性，而不是選擇落跑的父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