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剛結束不久,他們一家人決定去附近的新開張夜市走春。所有人都已整裝完畢,大家不約而同地在玄關彎腰換穿外出鞋,那光景好似辛勤的農人在田裡插秧。唯獨兒子一人慢吞吞的還在房間內不曉得在忙些什麼。為了不讓其他人等太久,兒子東摸摸、西弄弄的總算將自己打理好。 正當他踏出房門之際,耳邊隱約忽然傳來嗡嗡般的低響。有人在叫他:是阿公。 阿公的房間就在他左手邊。由於阿公如今體力不佳,通常一吃飽飯就囔著想休息,印傭便在飯後片刻將阿公安頓好,因此房內現在一盞燈都沒開,幾乎是一片漆黑。他不清楚阿公是不是真的在喊他的名,於是忐忑地朝房內一望。起初視線所及無不只剩模糊的輪廓,所幸房門開了泰半,讓飯廳的光透了進來,他才得以稍稍看清房內的模樣。 只見滿頭斑白的阿公躺在雙人床上,枕著三個枕頭,蓋著三層被子,一床厚的,兩條薄的。阿公的身子微微向前頃,彷彿想好好確認門邊那雙窺探的眼屬於孫子似的。阿公口中念念有詞,話音含混不清,不仔細聽很難明白阿公究竟在說些什麼,他於是挨近阿公的大床,豎耳傾聽。 「融融啊……你是融融嗎……?我跟你說……阿公……今年……紅包……」外公的聲音有氣無力,加上他本身台語並不好,幾乎沒聽懂半句。 正當他心裡浮上一股無力感時,母親恰巧走了進來,或許是遲遲等不到兒子的緣故。 「爸,按怎?」母親先是看了兒子一眼,隨後問道。 有了母親的協助,原本一旁不知所措的兒子終於明白阿公的意思。原來今年母親這邊的親戚約定好不包紅包,可阿公卻感到過意不去,於是逕自偷偷地準備了兩份紅包,想交給孫子們。聽聞這事的母親不斷在昏暗的房間裡擺著手推辭,說是孫子們都大漢了,有能力照顧自己;而且兒子今年就會去作兵,過不久就要出社會食頭路了,要阿公別操煩。然而耳根子硬的阿公自然是聽不進去,執意要把紅包送出去,否則他心裡不好受。這時兒子也站在母親這邊,操著不流暢的台語勸退阿公,說自己不需要用錢,說自己才是該包紅包的人。雙方就這樣你來我往了快五分鐘。 兒子最終決定還是讓母親獨自說服阿公。此時母親已爬上床、以側跪姿坐在阿公疲軟鬆弛的右手邊,繼續努力嘗試讓阿公打消送紅包的念頭,而兒子則默默倚著刻有浮雕的木門。黃銅色的門把已有多處剝落,稍稍觸碰一下整扇門就會咯咯作響。眼看從前威風堂堂、總愛大聲歌唱的阿公如今這般虛弱,氣若游絲,門邊默不吭聲的兒子心中泛起圈圈無奈與道道惆悵,無處宣洩只得低頭凝望地板。 挑高的紅木地板黯淡無光,可見許久未曾打磨上蠟。大床對面的米白視聽櫃上擺著一台彩色電視,方方正正的螢幕說明了歲月,如同嵌在牆上的舊式冷氣機。電視上頭則放了一排猴子玩偶,體型依序由大至小,猶如象徵著人生的各個階段。從兩幅古典窗簾的縫隙間可見街燈寂寥的橙光,窗外傳來機車呼嘯而過的急鳴,以及遠方新春煙花綻放的沉響。窗簾前面有座衣架,上面掛滿了阿公昔日常穿的衣物。大床右側站著一個日式衣櫥,繪上鮮花的拉門已然泛黃。集尿器佔據了床頭櫃,而一旁的化妝桌上也堆滿了凌亂的瓶瓶罐罐,僅剩的一角空間靜置著鬧鐘,指針好像不再動了。 「好啦……爸,汝緊歇睏啦。免煩惱了,恁囝共孫仔攏足乖欸。汝免煩擾。」母親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說動了阿公,因為除了孫子女,他同時也在擔心作法官的大兒子、當議員的二兒子、管理工廠的小兒子,以及唯一的女兒。 母親挪開安在阿公指上的手,輕拍他佈滿皺褶的手背以示安撫,接著拎起包包下了床。她輕聲步出房門,朝玄關走去。離去前兒子詢問阿公要不要把門關上,生怕飯廳的亮光會打擾外公休息,不過阿公沙啞地拒絕了。他希望門能打開一半。 和家人漫步在洋溢新年氣氛的街道上,兒子不經意想起出門前阿公房間內的一切。他當時只管沉默地等待,幾乎沒注意聽母親與阿公的對話,不過有件事他卻分外有印象。 他記得在悄然無聲的房裡,不時聽見有人抽鼻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