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創作〉島嶼

我跟你說 我這邊 雨一直下 一直下

你問雨勢 我說好像 那一年我試圖 把你放下 的樣子

───陳昌遠〈雨〉

想像你可以擁有一座島，棕梠樹、沙灘、太陽、啤酒、翹臀……

你咯咯笑著，W拿昨天吃剩的泡麵碗往你臉上丟，起床，這是一個以坪數來描述即可明曉一切的房間，你小心翼翼站起身來，避免撞到床架旁邊掛滿的內褲，側身拿起衣服往浴室走去。

並沒有早起聽什麼歌的習慣，不過今天聽到鄰居傳來的搖滾樂，你擠牙膏、刷牙，你想到你高中室友是一個剛退伍的遊戲試玩家，他國中被退學，先去當兵才考高中，每天窩在電腦前面，偶爾有什麼想法就低頭抄抄寫寫，像漫畫裡會出現那種偏執的數學或科學家，不過他數學滿爛的就是，每次房租都少給幾張鈔。

天氣很好，難得的陽光，你穿上工作牛仔褲，揹起電線，今天有三個客戶報修線路問題。你大學畢業，考上中華電信的維修部門，現在已經三十五歲了。

「像你這麼年輕就做這個工作真的不容易哪！」

「大學生哪，不像我們這些師傅都是技工出身，很聰明吼。」

你心裡想，這個社會到底想要怎麼樣？不過今天很忙，你露齒笑了一下。

這一家已經報修很多次了，家裡只剩一個老的跟一個中年人，中年人是老奶奶的兒子，有前科，嗜酒如命，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還算孝順，而且沒有結婚。（這些都是老奶奶與你話家常，一邊哭哭啼啼一邊抱怨的）

通常報修的都是老奶奶的孫女，看起來應該是高中生，總是坐在沙發上滑手機，她媽媽會焦慮地走來走去，嘴裡絮絮叨叨些什麼，中年婦女是老奶奶最小的女兒，可以看得出來她也是孝順的一個，總是會吆喝女兒幫外婆的忙，然後一邊說，以前我不像妳那麼不孝，只會滑手機。

老奶奶的家是很典型的老房子，牆上的壁癌很嚴重，油漆都剝落了，一進門就可以看到很老式的祖先牌位供桌，裝著古早只有早期電影裡才會看到的粉紅色盈盈燈火。他們一家人都很電影，（通常這個時候W就會打你的頭，然後說你用的形容詞很貧乏。）

聽到中年婦女對女兒說，以前我不是這個樣子的，然後看著老奶奶。

「我跟她真的很像。」

你看著那個高中生孫女，忽然想跟她說，你會沒事的。就像你也曾經覺得跟自己的父母變得越來越像似，每個人都會發現與別人越來越像，曾經厭世，曾經覺得自己活得很不快樂。

你還是選擇低下頭，驚覺以前如果有跟你說你會沒事的人，你只想揍他。

那天只有去一個報修，所以你秘密去見了E。

E坐在你對面，你拿了一塊雞塊沾醬，他看了你一下。

「你以前吃雞塊不會沾醬。」

「咦，是嗎？」

「你說糖醋醬不健康。」

你莞爾，大概是老了吧。什麼健康不健康，也只不過是比賽誰活得比較久，太累了，搖搖頭，你期待死在那個年紀的人。（如果W在，一定會追問你，哪個年紀？為什麼這個年紀不好？為什麼活很久不好？）

「可以至少讓我知道，你什麼時候消失，什麼時候出現嗎？」

第十八個交往對象（你幻想的），這樣對你說。

占卜師說第二十個將會是真愛，你倒胃口，這樣只會讓你終生不想再愛，其實你不是這樣的，小心翼翼到一個程度，選擇放手並沒有比較輕鬆。

E在你面前顯得笨拙，大概是緊張吧，畢竟是睽違好久的見面，你變了好多，你自己知道，那天之後的一切都是糊糊的，生活像是從來沒被完整對焦一樣。有一種，你總是穿著同一套衣服見著同一群人的錯覺。

「這陣子過得好嗎？我記得以前你總是著迷於電路學。」

你們總是在討論，事件之前，之後，之外。

好像從未探討，事件當下。

你們都太有自信了，以為事件當下是那樣赤裸而深刻，灼熱到應該像革命軍的烙印一樣印在每個人的心口，不需要談，甚至無法談，那是無法用言語承載的重量，那是一個光點，真正的光點是黑到伸手不見五指的。

但其實，你忘了，他忘了，你們早已忘光了。

「你一定無法想像我要怎麼從腦子裡拔除對你的記憶，我才能繼續生活對吧？」

很久之後你一定會知道你錯了，你不應該用最入俗的方式披露這一切。

跟W認識是因為報修，他是一個非常善解人意的客戶，會幫你準備涼水，看著你說，雖然還很年輕，但你真的好專業喔！然後你鼓起勇氣跟他要電話，墜入戀愛，同居，他成為你第十九個伴侶。

你還是有點耿耿於懷，第十九個伴侶這件事，W是一個好人，很認真很扎實生活的個性，願意跟你一起窩在十坪大的房子，對你來說他是你每天乏味生活裡的救星，好像從來不會離開似的，但他是第十九個。

你想到自己曾經像單身動物園裏的男女一樣，急著尋覓自己的另外一個分身，厭倦了這種不斷寄居的生活。這麼說來，當初喜歡這份工作，可能也是因為可以窺看世界上其他人的生活方式，你可以走進他們的家，可以進入他們的寢室，可以分析他們選的電話樣式，他們的結婚合照裱框上有裂痕，想必是努力黏了一陣子。或許有些東西是回得去的吧，你聳肩。

「市話電話是很懷舊的東西耶。」W那個時候抱著電話，好像很不捨你宣判他故障。

「是啊，現在大家都用網路，我們報修的業務也越來越少了。」

「你喜歡這種被推著往前走的感覺嗎？」

啞然，其實你從來沒有覺得你往前走，E總是說，你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那是因為你撥出的那通電話從來沒有得到回應。

「我們在一起吧。」

「但你是第十九個。」

「我不在意啊，就當第十九個也滿輕鬆的。」

想像你可以擁有一座島，棕梠樹、沙灘、太陽、啤酒、翹臀……

你真的想要嗎？你想要，還是你想你想要？

E走的時候問，你還記得你之前跟我說過的夢想嗎？

「我希望我擁有一座島。」

嗯，E笑了，一定是慶幸你身上還有一個熟悉不變的地方。

「但我那個時候忘了說我的島是熱帶的島了，因為後來一直下雨。」

「下雨？」E噗茲笑了出來，「是你的島專屬的雨嗎？」

「你去遠方的時候，我撥過很多通電話給你。」

「因為一直沒有接通，所以後來才決定去修線路嗎？」

你搖搖頭，輕輕微笑了。

你知道，雨應該要停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