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際互動中找到自己,如果真有這樣的進程與結果,大約也就是某一天,我們忽然發現手上擁有的早已擁有,失去的早已失去,能把自己約分成一個角色,卻無力去選擇的時候。 我從國小就覺得自己有一點不一樣。可能是家裡的關係,小一就當班長,帶著年少得志的盛氣,每次整隊我總是用鉛筆盒敲那些沒有排好的同學的頭;儘管如此不當,爭執頻頻,我的職位還是整整撐了一個學期,才被老師換掉。我成長的年代還是個師長以學力評斷一個孩子價值的歪曲年代,於是我小五被選進一個班只選一個同學的科展隊伍,在班上我負責管獎懲簿,全班缺交作業的罰寫都交給我檢查,沒有通過的,要被老師打手心。 國中三年我負責謄打每週小考的成績表,用Excel算大家的排名,因此每每在午休往來導師辦公室;我甚至幫老師出過考卷,當然,我從未跟任何人說過。回憶像是斷線珍珠,當把腦海中的光點一一串接起來,記憶的首飾就成為自我的輪廓。像我永遠記得高三那年,班導聽見我73級分卻無法考上台大眼神裡驚愕、無法諒解的神情;像我永遠記得,大二時必修有一科管理數學,我是教室裡少數幾個算得出課本每一道習題的男孩,期末考前那晚我在破舊的宿舍地下室教同學,像義診,我多了好多的朋友,並悉數在畢業前後一一斷了聯絡。 我就像任一個平凡人一樣,湮沒在生活、生命階段之中,透過無數次「你是誰」來問清一題「我是誰」。如果被神關閉了一扇門,必再開一扇窗;我不信這些,信這些不如信賭神,牌發下來,我們像新手一樣邊學規則,邊恍然大悟自己摸上了什麼牌,卻不能說。 相較起來很晚,我直到大三才知道自己的臉壞了。那一天練完團我跟同學去吃豆花,那陣子我的眉心腫了一個偌大的膿瘡,五官的形狀都因而荒唐;我整夜都非常自卑、遮遮掩掩地,還是被我的朋友看見了。「你⋯⋯你到底是怎麼了?」她問,我悲傷是因為我從她的眼睛看見了真誠的恐懼。 我的體質壞了。青春痘的學名叫痤瘡,藥單上少了措辭美化,我有一整年靠著每天四顆抗生素消臉上的炎,兩個面頰仍是沸騰紅腫。我知道一種極端的方法,在面皰脹到失去控制的當頭去診所掛號,護士用針頭直接注射患部,隔天一早痘子立消;但合併在我鼻翼兩側的遺傳性脂漏炎則非常難解,季節轉換脫皮難耐,外用藥越抹越重,一臉紅斑斕,時至今日仍無法根除。無法根除的還有從此面對相機的恐懼,甚而每當進入一個暗戀的階段,背地裡委屈,歸咎挫折而不禁否定自己。 還有未來,仍要期許。人們都難免越來越了解自己,越稔人際世故,越能誠實得得體。在賭神的牌局前我祈求的是去放下我擁有的,哪怕只能填補我一點點的缺憾。話出口的同時,竟知道難以實現了,如魔法,從那一刻起我長成了大人。 大人就越能從人際互動中找到自己。牌品見人品,生命的局怎麼續,都不能向莊家無理取鬧。我永遠沒能忘記認識過一個網友,他說,「如果我喜歡上你,一定是因為你的內在。」那一刻我突然震動又感到反其道而行的寬慰,想到有一天我也能扁平成一張履歷表,找到自己,同時也被其他人找到。留下美好,忘記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