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我動筆的是最近遇到的一本書,時報出版社《有故事的人,坦白講。》,想跟人推薦往往很難開口,畢竟一時也很難解釋清楚,這到底是本什麼書。所以我想,與其用一些行銷辭令(俗稱業配文)來介紹,不如我先來講一個故事。 我在大三那年,在學校附近因緣際會接到了一份吉他家教。學校附近即是台北木柵,木柵是一個很特別的區域,住在這裡的人兩極,要不特別窮、要不就是整個台北市最有餘裕享受山景的。雇主的家庭還能請家教,當然屬於後者。 我去上課第一天,才發現我的學生是個小壞弟。呼他小壞弟絕不是一個淘氣的稱呼,他壞的理直氣壯、如假包換。 他高三,大誠高中,見面第一句話,他直接說:其實我根本不想學,我講幾次爸媽都不聽。的確,他父母把時間安排在晚上八點半到九點半,夜晚中央,為的就是把他栓在家,免得他再去跟所謂壞朋友廝混。 但交友圈怎麼會因為一份愚蠢的家教而改變呢。他說,之前也請過好多奇奇怪怪的家教,大部分到最後都可以達成默契,老師跟他各自滑手機,領錢了事。一開始我傻傻不死心,他竟也勉為其難地抱著吉他,跟著學了幾下。 每天上完課,小壞弟會從皮夾裡拿出他媽媽交代的五百塊給我,我們會一起下樓,我提著吉他走回宿舍,他走到巷口騎上機車,電話撥給朋友,噌一聲吼著引擎夜遊去。他說,車他存錢買半年了,家裡不知道。細算一下他的年齡,應該是明年才可以考駕照沒錯的。 莫可奈何,課還是一天天上下去。小壞弟說,無聊就會想拿菸出來抽,但或許對我這個生人的禮貌,上課中他也從沒抽過。世間家教常常是不情不願的,學生伎倆也大同小異,特別懶的時候他就一直跟我聊天,說一些故事,想把一小時耗過去。 他的故事說特別未必,但也是非同小可。像我問他晚上騎機車去哪裡,他說跟一群兄弟兜風,幾乎每天晚上,去騎山路夜衝,一般騎到凌晨四五點回來,整理一下,如果太累就上學的時候假裝出門,等父母上班再回家睡覺。 那總會偶爾去上課吧。我問。 會啊拜託。小壞弟笑了。下課之後就跟同學去撞球間,古亭捷運站那邊的,跟你說我撞球很強,蛤,不知道喔?不然大學生都去哪?有時候晚一點也去酒店,酒店好玩。以後出社會可以的話我想去那裡當經紀。什麼是經紀?一來一往我彷彿才變成高中生。就帶小姐出場的那個人嘛,呵呵。 他說別看他這樣,打工他也是有做過的。之前兄弟問他要不要去熱炒端盤子,大家同一間工作開心,他就去了,做了一個月常常遲到,老闆很不爽就趕他們走了。他說,不幹了之後他們有天還回店裡把老闆教訓了一頓。女朋友他也是交過的,數數大概五六個,他喜歡好搞的,反正搞那件事你也知道嘛,就是那樣。 我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個半月的時間反而像是我去聽他上課的。從出生我天真以為,與生俱來我的家庭與社會關係都是理所當然,也是整個社會的常態。我所能夠進入的學校、認識的同學交的朋友,甚至我的煩惱都是普世性的。那段時間像是一顆種子,從此每每在生活中發現世界的一點端倪,我不再去忽視而走過,開始沉迷於把那些端點一一撕開,像一段段線頭。 我才發現城市一直都是垂直的。世界像是一疊為了運送重物鋪疊的泡泡紙,我們,我與我從小有過的朋友,只是活在其中一粒未破的泡泡。 ** 即便如此,最後我還是選擇跟小壞弟不告而別。他眼睛裡的黑洞太真實,甚至真實過了我當時千篇一律的大學生活。當時的我無法承受,於是有一天下課後,我唐塞了一個理由說以後不能教他了,從此消失。 我還記得最後一天上課的時候,他房間多了一台機器,我問他這是什麼。空氣清淨機啊。他說,因為我常常懶得去陽台抽,我媽就買了一台。那天距離下課還有十五分鐘的時候,小壞弟的手機響了起來,似乎是對方派人到他的兄弟挑釁,他掛了電話跟我抱歉說外面有事,兀自下樓騎車離開了。 ** 而我想這就是我必須好評這本書的原因。 資本社會裡有一種非常奇妙的規則,當人擁有越多資源,投入,往往平均可以收回更多的所得。如此往復,我們的世界就像一場超大的油水分離實驗,逐漸從混沌中緩緩定形,紅橙黃綠藍靛紫,進入前所未有的穩定狀態,也像泡泡紙,當每隔人都可以陷入自己飽滿而舒適的圈子裡,就能不管如何碰撞,都不輕易改變。 不幸地我們的社群網站亦是如此。在我的臉書好友裡,還是不可避免地充斥著即將考上或已經考上國考、研究所的同學,另外一些在畢業以前就已經在三、四間大型企業實習過,又或者,現在人在歐洲執行著交換學生計畫。 我們一路以來口才都比一般人好一些,文筆也是。 於是面對著這些年不停迸現的社會議題,格外感到無力、驚異。我們無法想像那些認為一夫一妻才能顯現大同世界的父母、那些無論如何都認為母豬存在的網友、那些由衷覺得反正少幾天假,員工也不致過勞死的雇主⋯⋯有能力者動用與生俱來的辯才,或者引用更多專業學科作為長篇大論的回應,然後感到無力好笑,自尊心之下覺得整座主流社會都像難以理喻,溝通不能。 《有故事的人,坦白講。》是來自壹週刊人物組,把多年來「坦白講」專欄的文稿集結成冊發表,旨在紀錄社會各種小人物,短短的生命片段。有別於我們對於週刊記者往往斷章取義、嬉笑怒罵的刻板印象,初讀以後,詫異於幾位撰稿記者的筆觸精煉簡潔,無色無味,縱以當代文學的質感來衡量亦有過之無不及。 對於活在現代的我們,或許是最不需要故事的一代。進書店,滿坑滿谷的自傳、代自傳與小說虛虛實實,隨手一本都目不暇給;於網路,近年以賣廣告為食大量崛起的「內容農場」,傳染病症一般大量傳播看似聳動、緊急的標題挑逗著螢幕前的雙眼;開電視新聞演真的故事、戲劇演看似真的故事(抑或相反),提供娛樂的談話節目,八卦也都是腥羶甜香的故事。甚而雙耳已然疲累,轉台歌唱節目,歌曲結束之後制式化對評審如泣如訴的心路歷程,仍像惡夢一般揮之不去。 說如此,那我們為何還需要這一本故事呢? 我猶記書本裡一段描述。「我國一大哥生病沒錢醫,過世,爸爸很傷心,加上攤子常被取締,失業,低潮下他離家出走」,如此簡筆以不到五十字,勾勒一個破碎家庭狀況,無油無鹽,卻彷彿不加麻醉的外科手術。生命的評斷本來就在言外,或許我們已對浮華渲染的故事上癮,渴求起承轉合,渴求意義;然這些真實的生命看似空白、麻木,其實反過來都是寓意著市井小民日日夜夜,更多的果敢。 ** 記得有一天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密我同學說,嘿,我覺得我現在活的世界,不是真的。 什麼意思?對方理所當然地問。 你還記得你國中基測的時候,有一種分數叫PR值嗎?我問。 記得啊,我好像PR90吧。 那我們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過著PR90的生活吧?以後也會這麼下去吧? 我從小到現在認識過許多長輩,雖然說我從來不相信時間、人生閱歷一定會大幅讓每一個長者都更有智慧,之類的說法,但的確有人在老時,對萬物展現出來的寬容,和背後用以支撐的宏觀與瞭解,真的迷人到令我難以言喻。老人分成兩種,一種隨著年年歲歲少了自尊,多了自覺。另種行到人生的終點,徒剩下高不可攀的自尊。 想說的只是,如今還能在螢幕前閱讀文章的你我,如果有餘裕,我想,我願意用往後漫漫的生命放下自尊,戳破那些泡泡紙,試著謙卑地走進同一座城市裡,那些我仍未到過的樓層。我想不加評斷地,知道他們為何笑,為何哭。 社會議題真正的對話,或許才能因而開始。 活在未破的泡泡裡呀,是為我們的幸運,記得,從來都未有驕傲的權利。 # ——改稿刊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網2016.10.29讀者投書〈我活在PR值90的人生泡泡裡,直到被「有故事的人」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