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女兒剪了頭短髮,她很喜歡。想剪很久了,但冬天剛過不久我又懶懶的,結果拖到春天完了才替她大剪一揮。
原本她想剪得更短,想要有一個覆轉的湯碗那款boy bob,但為母我剪髪無師自通恐難從命,就剪一個「小丸子」型的好了。女兒說沒關係,剪好還高高興興地跳起舞來。
我問她回校上課後有人談論她的髮型嗎?她說有,大部分老師和同學都讚美。那有沒有人拿這個髮型取笑她呢?她想了想道:「有呀,X、Y、Z都指着我笑,說我新髮型似『大嬸』。」說時她也忍俊不禁。
那你有什麼感覺嗎?我試探。「我覺得很好笑啊!」吓?那你覺得自己像大嬸嗎?「不像,但他們說得很好笑。」生氣嗎?「不,我覺得沒所謂。」為什麼?她展露燦爛的笑靨:「媽媽,你知道我一向都很大方,而且我的好朋友都欣賞我的髮型啊!」真的嗎?「對,老師也說我像一朵菇呢!」
「我覺得沒所謂。」會有人覺得有所謂嗎?「當然有,有些人給人說半句都要告發給老師,老說很煩的。」那人家笑你像大嬸你怎麼辦?「我笑說也真有點像啊!」她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我終於相信她那「我覺得沒所謂」是發自內心。
小時候的我不算十分計較,但肯定沒女兒般大方。人家取笑她,她很多時都陪着打哈哈。難怪她比我可愛多了。大嬸也好一朵菇也罷,反正都是自己喜歡的髮型,人家怎說其實自己該不痛不癢,為什麼要告發給老師?
「我覺得沒所謂。」這是女兒選擇正面情緒的出口。她選擇別容易遷怒於人,這點我就得虛心受教。老實說要到得此道我這笨母可走了三十多載,女兒平日掛在嘴邊的還有「不打緊」、「別緊張」、「我不介意」。早兩星期和外子到一咖啡室吃午餐,就給我遇上足夠讓我刮起十號風球的一幕:餐點了,外子的咖啡和我的沙律先到,我吃了兩口,沙律和碗一起冰的,這是我愛這店子原因之一。吃着忽然瞟到碗中一隻大昆蟲被冰凍着,黏在碗邊內動也不動。牠未必死掉但肯定是冷僵了,而且頭上那兩條觸鬚還在碗才彷佛動着似的。胃口全無而這大害蟲是我最害怕的一種,我家貓爺若是遇上一定為護奴吞其身殘其肢……和外子對望扭轉碗子往他那邊,他立即舉手叫侍應找經理。經理當然沒找到,一可憐兮兮的小侍應吃驚但保持手不震動飛快說句「不好意思!」連碗帶碟半跑往廚房毀滅證據,最搞笑店子職員還捧着外子的咖啡送到。我緩緩站起來,告訴外子:「不吃了,走吧。」就離開滿座的咖啡店。
若果我人生還沒有遇上「我覺得沒所謂」的愛女,這一幕放到我手上一定可演變成「六國大封相」。先拍照放上社交網宣揚是常識,然後召經理痛罵,接受道歉再看看氣是否難下,電話google着食物環境衛生署的投訴熱線躍躍欲試,回家寫投訴信予各大報章爆料……總之全餐廳內只能夠有我是主角。
但我沒有。刻意不拍照、刻意按下來、刻意不製造滿店騷動。我非「我覺得沒所謂」,只是那一刻想到我那可愛的女兒,離開餐廳往另一小店時我腦內不停在想:「若果我女兒遇到這她會怎麼做?」我只能肯定她一定不會發怒,但我又請教不來正在享受歌唱課的她。
「你變了。」外子呷了口咖啡,靜靜地望着我。吃完午餐,我也拿起電話發一個電郵給這飲食集團的總裁。「以往的你不會就此算數。為甚麼你這次這麼冷靜?」忽然我覺得不被看穿的感覺很爽。
「不play it up,因為不想破壞和你的date。」原來男人很易醉,看他那瞬間變無知的臉,我不忍心唯有誠實:「其實是跟你女兒學的。」他像被拳擊中臉一樣立即清醒。告訴他我那刻在想女兒會怎做,就發不了瘋、耍不出我那久練經年的港女傲慢。
「我不會就此罷休啊,」把電郵給他看,他也覺得字字珠璣。「果然,也夠辛辣。」我知道文字傷人,但主因還是告訴這集團老闆他做飲食基本食物安全也得合格吧。
「錯不在經理,他雖然管廚房但也未能事事關心,有責任卻非主要備餐那位;侍應最無辜,罵都無用,你看他那快手逃逸的可憐相就明白慌亂已是他最佳的懲罰;廚房清潔或食物供應商才是錯處重點,但當時我卻未能抓他們出來,因為我沒生氣。我甚至認為他們可憐。我在想,我女兒平日的寬容那刻感動了我,雖然,我非真的沒所謂。」
結果同日下午就收到那總裁回函,雖是官腔道歉說會全店清潔謝謝貴客高抬貴手沒拍照「搞大件事」還責成屬下跟進,但我還是接受其道歉,雖然我不會再光顧其店了,畢竟也得保障自己健康和胃口。
因為女兒,我連一向自傲的斤斤計較一針見血放喉式殺人口吻都封刀不用。我想若我自誇是港女界毒舌武林高手,世界和平真的不遠矣,而我那常把「我覺得沒所謂」、「不打緊」、「別緊張」、「我不介意」的小女,也理應獲發諾貝爾和平獎,因為她能夠「搞掂」一個曾經麻煩絕頂的港女,而且手段十分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