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貫整部小說豐沛的旁徵博引,可以想見作者與其亡夫皆博覽群書--上一代的活體圖書館,我們這年代的人,難得;以世俗印象的軍人背景看來,那更是不可思議。小說中的張德模,菸不離手酒不離口,說話直來直去鄉音不改,卻非莽愚之人,直視死亡、無所畏懼。作者在書裡如是寫:
破天荒頭回在名軍校出身的男生嘴裡,聽見趙滋藩。以前你父親租書店架上的名子。嚴肅文學作家。
封面以此落款。
善思者入夢,愚拙者無夢;有求者入夢,無謂者無夢。星光燦燦寒霜點點,夜深深月隴隴,沒有原因沒有目的,他上路、他們上路。走進幽微死亡深谷、走向歷史、走出一本本豐厚足跡;或被遺忘,遭大腦海馬迴棄置,隨時空亂流湮滅,於是未亡人點起一根菸,背景音樂:王菲<不留>。
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裡,悉達多拋棄自己婆羅門的身分循「道」上路,旅途中回返世俗,耽溺於酒肉華裳,復再離開,然後由擺渡人接引,過河如過人生之海。悉達多為窺破宇宙意志,錘鍊大智慧而流浪,那隨國府來臺的外省人又如何?
文學當然不只有文學,但我還是必須為我以下逾越界線的發言先行道歉。去蔣化拒偉人崇拜的陳水扁(以及這些口號的所有信仰者),腦袋裡真不知道裝的是什麼。國黨政府來臺確實大錯小錯不斷,二二八白色恐怖美麗島,揮之不去的夢饜;然我們假設這些外省仔在中國大陸就給共軍滅了(本土意識強烈的人聽到這假設嘴角會上揚吧!),那理所當然臺灣得跟著毛主席超英趕美大躍進、三反五反革掉所有文化,哪來今天金碧輝煌的台北市,能讓你舉著施華洛世奇富艷水晶杯,口漬珍釀百年紅酒大肆撻伐蔣中正外省賊政權?更遑論展品數十年輪不完的故宮館藏(合該被文革一把火燒了)。沒有國黨政府與美國協防,就算中共把臺灣當作彈丸之地暫且棄之不理,但臺灣可不比香港有大英帝國撐腰,早晚會被接收統治,要像今天這樣開口閉口民主(搞不清楚「偽民主」),作夢去吧!如此推理下去,無甚天然資源的臺灣,今天也大概只是個特別行政區(別小龍了,等級還比回收後的香港低好幾階呢)。為了搶選票,這種悲觀的推理會被否決,政客口號喊得很響,民眾也樂於做個愚民。高雄文化中心拆銅像我並不特別憤慨(陳菊都選上了小市民能怎樣?),但在場聲援扁政權這種興歷史之罪(要安什麼罪名都行,反正國父、蔣公不可能從墳墓裡爬出來替自己發聲)的支持者,不配談歷史,不夠格道文學。
ptt八卦板某網友揭示,台灣最大國際機場為正名花了兩千萬納稅人的血汗錢,然後走出國家大門,該機場設備景觀世界先進國家倒著數。這叫做本末倒置。
評論家王德威在《當代小說二十家》中指出,蘇偉貞行文富「鬼氣」,然此鬼氣非魑魅魍魎山精野怪,是一種「冷調」,書寫死生愛欲的冷筆森森。在《時光隊伍》中,卻見生命力,是不服膺於病痛死亡的骨氣,一種悲劇的張力。書中作者幾次三番對醫療體系喊話:「堅強的病人需要堅強的醫生,我們不怕風險不怕死,只要你願意開刀!」但走進癌症醫院的病房彷彿走進太平間等候室,當張德模的「活」被一次次量化檢驗證明──體溫血壓心電圖胃鏡、只能說明患病無法提供解藥的x光片……,掙扎著不死,分分秒秒都如此悲愴,生者病者亡者皆然。
於是作者身兼未亡人、紀錄者、小說家的三重身分,寫下張德模由生到死,從大陸隨國府來臺直入太平間的種種,透過這樣的憑弔方式,張德模已然不死。流浪的不只有惶惶然的國府軍民,《時光隊伍》濃厚的記錄性,讓<國寶流浪團>別開生面地精采,與文筆或故事性無涉,而是作家對於故宮寶藏流亡路線的考據,以物鑑人,那個民思初開,資訊遠不及今日紛雜的年代,上位者行止簡直可昭日月。「台灣錢淹腳目」,有得必有失,這句時代標語出現,整座島嶼隨之向下沉淪。「利」字帶把刀,有誰能忍。
《時光隊伍》當然不份屬於流亡文學,但也有這樣的質地在。或說,流浪對張德模(以及成千上萬的外省人)而言,已經內化成生命經驗的一部份,不止改變他們一輩子,更影響整座島嶼的思潮與風情、社會氛圍。不同於聶華苓《桑青與桃紅》,展演大時代下的女性生命歷程;《時光隊伍》寫流浪的終結及其後種種,時光讓他、他們成排成列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台灣半世紀風華,也催促著全人類由生到死站成壯闊隊伍,或許可以如此雙關解釋。
作者的書寫,植基於深厚的愛。上一代的女性,婚姻走過二十年依舊如此情深繾捲的不少,但也不多,沒必要質疑作者筆下的張德模是否真如此折人,這世界上本來就存在豪邁大氣的真男人,如張德模者;若單論文化涵養,他肚子裡的墨水肯定高上絕大多數軍人(抱歉,以及今日多如過江之鯽的大學生)數十升不止,書中引張德模所言數十句,簡直讓人拍案叫絕(這樣的個性進了小說裡多迷人,當然得先代換身份,但又嫌太完美了,言情小說專用)。真男人即將滅種,在《時光隊伍》裡又沒了一個,無異是女人的災劫。繼續迷戀臉如冠玉甜言蜜語的多金男人吧!自甘淪為工具被使用,人各有志誰管得著?但請注意,並不是無甚身家長相抱歉口語拙劣貌似忠良者,就值得託付終身,卑賤者有卑賤者的色相,這年頭需要睜大眼睛看人,更需要用心去看。
張德模能文能武,可惜《時光隊伍》並不是寫他年少瀟灑的時代,透過作者的文字敘述,我讀出了回憶光景中他的丰采,如今他已入住國軍納骨塔。故事裡的他病入膏肓,病床上卻豪氣不減,光這點即足以讓人豎起大拇指敬佩之。
蘇偉貞老師如此作結:
倒數計時,歸零。二零零四年二月二十六日晚間十時二十分,張德模下床站成地平線。
是的,他離開了,但那又豈能喚作死亡(何必執著於這個字眼)?流浪者拔營,他收拾行囊離開人世,走入煙波浩渺的另個世界(真的有這樣的世界嗎?未亡人必須信仰不能懷疑),那裡與人間錯位,所以張德模,站成地平線。所以讀者看見,作者最後一筆壯美的堅強(小心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