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讀《長春餓殍戰:中國國共內戰最慘烈的圍困1947.11.4-1948.10.19》,開始想著推薦書的事情,後來讀著讀著就沉了下去。
這本書是紀實、紀時與紀事的。
紀錄的是長春在1947年11月到1948年10月圍困期間城內外發生的慘劇。簡言之,國民黨軍被共產黨軍隊圍困在長春城裡,共產黨軍隊決議進行「餓殍戰術」,所謂的「不費一槍一彈」奪取長春。圍城發生後長春城的洪熙街(今,紅旗街),兩軍都在兩邊設了卡子。中留空餘地帶。因為圍困,國民黨軍希望城中的老百姓出城去,這樣可以不在城內「製造麻煩和混亂」,於是就放城內的百姓從軍隊的卡子出去;然而,外面的共產黨軍隊不希望城中的老百姓出來,因為只要老百姓留在城裡,可以製造混亂,從而推進圍困的效果,於是就不放開這邊的卡子。老百姓被困在兩個卡子中間的洪熙街處,進退不得。
作者用「每日紀錄」的形式詳細地紀錄了圍困期間發生的事情,採訪了親歷並倖存者,紀錄下見聞:城中飢餓,有百姓被空投的糧食袋砸死;洪熙街進退兩難,十室九空,餓殍遍野;城外是圍困的共軍。親歷者還包括一些留在曾經滿洲國的日本人,在數十年後輾轉回到日本後寫了回憶錄,詳述當時的場景。倖存者還都提到了在餓殍戰期間長春城內外出現的人吃人的場景,包括大人吃孩子,還有黑商販,誘騙殺死孩子之後取肉售賣的情況(黑心商販後被處置)。文字讀來錐心,需要時時放下。
在史實還原方面,作者做得不錯,汲取了非常多的primary source,並且將很多第一手資料與長春解放後九十年代等不同時期出版的紀錄書籍進行了比對,也將餓殍戰期間死亡的估計人數依照不同資料來源進行了對比;同時,也對兩方軍隊高層領導人針對餓殍戰之前及之後的言論進行了紀錄,是比較客觀的詳實記載。
讀書的過程中注意到,洪熙街處是當時的滿映(今,長影)所在地,是最慘烈的位置。在不同的倖存者敘述自己、自己家人及鄰居等等的親身經歷時均提到眼前所見的情形有如人間地獄。由此想到關於一本書用虛幻構建出的世界來驚醒世人,是否更能夠通達人心?當現實太恐懼的時候,人會自己與現實進行頭腦中的切割或者分離(後來行為心理學上常用的distancing);此時的現實彷彿不是現實了,而是暫時的人間地獄,暫時的煉獄,一切都會變好的,這樣才有些許存活的希望;若將可怖的現實直接認定為現實,對於頭腦難以接受,可能會放棄求生,等等。諷刺的是,慘劇發生在滿洲映畫洪熙街,正是造就電影的地方,而電影,本是公眾的夢(應該是蘇珊•桑塔格語),卻成了眼前實實在在的現實,對,是現實,不是噩夢。我覺得這本書讓讀者好接近現實,一日一日的紀錄,令讀者也有度日如年的感覺,然而,書中的倖存者和死去的人留下的話,又似乎一次次將過度可怖的現實推遠,推開,因為生而為人,是難以承受人吃人等極限的,頭腦想把眼睛看到的東西推遠,一種面臨死亡自身與他者的區分——克莉絲蒂娃寫到過這樣的人類經驗——abjection。
長春——大國敘事中一個不太重要的省會城市了。記憶將逐漸淡去,紀錄史實的書卻殘忍到一邊讀一邊希望這全是虛構的該多好。樹木長春,拉爾金卻說那是樹木用「年年長春」的方式來掩飾自己年復一年的死亡,一切都紀錄在年輪裡——
The trees are coming into leaf
Like something almost being said;
The recent buds relax and spread,
Their greens is a kind of grief.
Is it that they are born again
And we grow old? No, they die too.
Their yearly trick of looking new
Is written down in rings of grain.
Yet still the unresting castles thresh
In full-grown thickness every May.
Last year is dead, they seem to say,
Begin afresh, afresh, afre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