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用「鐘聲」喚醒古今中外的歡喜、悲哀
跟大曆時候的很多詩人一樣,張繼的生平在史書中記載很少,施蟄存先生也說他「生平不甚可知」。據諸家紀錄,僅知他是天寶十二年(七五三年)進士。大曆中,以檢校祠部員外郎為洪州鹽鐵判官,跟劉長卿、皇甫冉、竇叔向、章八元、顧況等詩人為友。高仲武編《中興間氣集》收錄了他的三首詩,並評價他說:「員外累代詞伯,積習弓裘。其於為文,不自雕飾。及爾登第,秀發當時。詩體清迥,有道者風。」《全唐詩》有他四十餘首詩,其中還混入了別人的詩,到南宋的時候,他的詩只剩下三十餘首了。這些詩大多籍籍無名,唯有這首〈楓橋夜泊〉從中脫穎而出,成為唐詩中的精品。
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一千二百年前那個秋天的夜晚,人生的失意者張繼站在唐朝的船頭,凝望著這蕭瑟淒涼的天地,淡淡的愁緒如瑟瑟秋風拂起詩人的髮絲。風霜印在了詩人的面容上,也印在了秋夜深藍的天空上。從詩人返回船艙,用乾澀的筆,寫下二十八個在黑夜裡熠熠發光的漢字的一剎那,他就注定成為千載以來,無數在現實中遭遇困頓、挫折之人的代言者。詩歌的精靈扇動著羽翼,從唐朝的夜裡默默地飛來,輕盈地在每一個和張繼一樣站在船頭獨自憂傷的人心裡舞動。這時候,人們也和張繼一樣,聽到了那隱隱的鐘聲,只是,這鐘聲已經不一定來自遙遠的寒山寺,而是來自唐朝的那個秋夜,來自發黃變脆的書簡,那秋夜和書簡,已經被深深埋藏在人們的內心,只有當鐘聲再次響起的時候,詩歌那扇隱祕的大門才會「吱呀」打開,容納所有的歡喜,所有的悲哀。
這首詩也讓歷代文人爭論不休,歐陽修首先指出:三更半夜不是打鐘的時候,詩句雖佳,卻與事實不符。很多人不同意歐陽修的觀點,有人引用于鵠詩〈送宮人入道〉:「定知別往宮中伴,遙聽維山半夜鐘。」以及白居易詩〈宿藍溪對月〉:「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後。」來證明半夜打鐘確有其事;又有人說半夜烏鴉啼叫實屬荒誕,認為張繼是把貓頭鷹的叫聲誤認為是烏鴉叫聲了,一時爭論不休。就連詩歌寫作的背景,也頗有爭議,張曉風《不朽的失眠》認為此詩是作於作者科舉下第時,有人又提出異議說張繼家鄉在湖南,長安落榜之後應該直接回家,怎麼會跑到千里之外的姑蘇,於是又認為此詩應該是張繼躲避戰亂時所作。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考據學家們吵嚷紛紛,亂作一團,卻很少人聽到,詩中沉沉的鐘聲,並沒有因人們的爭論而停息,依然執著而沉穩地穿過一千二百年的時空,透過線裝書的紙頁,隱隱地傳來。鐘聲來自遠古,《呂氏春秋.仲夏紀》裡說:「黃帝又命伶倫與榮將,鑄十二鐘,以和五音,以施英韶。」鐘聲在華夏大地響起,一開始就代表了先民對崇高的精神和心靈的追求。王勃〈滕王閣序〉說「閭閻僕地,鐘鳴鼎食之家」(里巷遍地,房屋眾多,富貴之家擊鐘為號,列鼎而食),「鼎食」代表了人們對物質文化的最高追求,而「鐘鳴」則象徵了人們對精神生活的最高目標。
西漢末期,白馬寺譯經揭開了佛教東傳的帷幕,寺院的晨鐘暮鼓為鐘聲賦予了更新的含義,一切皆空的佛教思想被融入這空靈的鐘聲中,鐘聲從林泉深處悠悠而來,令人駐足,引人沉思。王維〈過香積寺〉詠歎「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杜甫〈夔州雨濕不得上岸作〉詫異「晨鐘雲外濕」,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感慨「萬籟都此寂,但餘鐘磬音」。鐘聲成為人們與心靈溝通的方式,成為人們反觀自我的一個媒介。
在西方,鐘聲一開始便與嚴肅的宗教情結聯繫在一起。黑格爾《美學》說:「塔樓上的鐘塔是專門為宗教儀式而設的,因為鐘聲特別適合基督教的禮拜,這種依稀隱約的莊嚴的聲響,能感發人的心靈深處……」於是,在西方,鐘聲成為人與神的聯繫方式,借助這鐘聲,世人聆聽神的告諭,神借助鐘聲,告訴世人一個永恆的祕密,這個祕密與時間有關。鐘聲的敲響,意味著時間的流逝、生命的誕生,或者告別,於是人們在鐘聲的導引下,體會到人生中最大的喜悅和悲哀,激發積澱在人心靈深處的宗教情感,開始關心人的存在、人的本質、人與神的關係,以及個人與人類全體那不可分離的聯繫。於是英國作家鄧約翰寫道:
任何時候鐘聲一響,誰不側耳傾聽?當鐘聲是送別他的一部分,離開這世界,誰又能充耳不聞?沒有誰是獨立的島嶼,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土,整體的一部分……每個人的死等於減去了我的一部分,因為我是包括在人類中的。因此不必派人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是為你而鳴的。
於是,東西方的鐘聲跨越漫長的絲綢之路,穿透了文化、歷史的厚厚隔閡,令人驚異地響成了共鳴。宗白華《美學散步》說:「第一流的文學作品奠基於偉大的宗教熱情。《神曲》代表著中古的基督教,《浮士德》代表著近代人生的信仰。」人類這種共同的宗教式的憂慮,共同的對人生短暫和上帝永恆的思考,成了這共鳴的基調,而這共鳴最重要的表現,就是詩。
劉士林《中國詩詞之美》提到,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說,對詩而言,重要的不是詩的語法結構和規則,而是這語言所「說出」(蘊含)的精神能量,這種蘊含在語言中的精神能量,他稱之為「沉寂的鐘聲」。於是,鐘聲成了將哲學思索、詩歌審美凝聚成一體的媒介,鐘聲的呼喚,其實就是思想的呼喚,浪漫的呼喚。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這呼喚能夠穿越千年,透徹今古,仍回蕩在現代人的耳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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