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又來了。
程依香從出來,走出大門伸伸懶腰,深呼吸秋天迷人的空氣。順便看了一眼隔壁小屋。隔壁小屋整修了大半年,看來已經完工。但似乎沒人搬進來。裡面出奇的安靜,一點動靜都沒有。打小屋開始裝潢,程依香就注意到有個女人頻頻出現,那女人約三十來歲,很時髦,妝化很大,噪門也大,是讓程依香皺眉頭的那種。是她嗎?但小屋的裝潢很簡單,米色加褐色,裡頭的吧台深色木頭,太樸素了吧?不像一個濃妝女人的窩。
「管他的。」程依香吸夠了秋天的空氣,準備進琴室繼續寫曲子。
突然!她的牛鈴有點狀況。
這是什麼東西?牛鈴的拉環上,綁了一封信。
程依香偷偷地,左看右看,打量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把信拿下來。
咖啡小屋,新居落成,
誠心邀請隔壁鄰居,過來喝杯咖啡。
星期一,早上九點,
期待妳的腳步聲………
「咖啡小屋?」程依香抿嘴一笑。「星期一早上九點?」她關上了門,進去坐在大紅蛋椅上又看了一次信。
這次她注意到,信是咖啡色的,和小屋同一色系。「米色、褐色、咖啡色,是那女人嗎?」
她看著海,想著新鄰居是什麼樣的人?
星期一還有幾天?
三天。
程依香這三天很少出門,有空就坐在大紅蛋椅上,連琴室都沒進。她想弄清楚咖啡小屋的主人是誰?隨時留意是否有人出入?但奇怪,這個主人始終沒出現,濃妝女人也沒有,小屋一點動靜都沒有。
星期一早上九點到了。
程依香還是沒見到新鄰居是誰?
她開始懷疑:要過去嗎?裡面真的有人嗎?但為什麼這個人都沒出現?這太奇怪了吧?但當她這樣想時,又討厭自己了。近年來,她一直努力改掉過度想像的習慣,她不再迷戀吧台愛情那種短暫、充滿想像的東西了。眼前她有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她要珍惜的就是,每一天張開眼睛看到的一切,那才是她該想的,才是真實的。既然新鄰居邀她去,就去吧!「反正,見到就知道了。」就這樣,她抛開一切多餘的想法,帶了一把小花過去。
程依香走到門口,看到有個跟她一樣的小木牌,也像是貝姨做的。上頭寫著:咖啡小屋。
咖啡小屋大小和音樂小屋差不多,但有兩片比她大的落地玻璃。大門沒關,程依香走了進去。
「哈囉?哈囉?」她叫了二聲,沒人回應。
她看見吧台,深咖啡色木質,俐落乾淨,簡簡單單就二張椅子。她在其中一張坐了下來,背著吧台,欣賞著不同角度的海景。
「這海景和妳的比起來,如何?」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程依香的眼神沒有從海面上移開。
「是海太迷人了?還是你想不起來這是誰的聲音了?」男人說。
程依香還是沒回頭,但她笑了,「我不需要想這是誰的聲音。」
「是哦……」男人笑了出來。
「因為我從沒忘記過。」程依香轉過頭來。
柴井康微微一笑,「妳現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只要不是太難喝的。」程依香說。
「呵呵,我盡量。」
柴井康用手沖泡了咖啡,整個屋子裡迷漫著迷人的咖啡香氣。
他們喝得很慢……時間也變得很慢……
「你的臉怎麼了?」程依香問。
柴井康的臉上有一個很深的疤痕,這個疤是她以前沒見過的。
「車禍的。」
「車禍?你什麼時候車禍?」
柴井康看著程依香搖搖頭,「說了妳不會相信的。」
「為什麼?」程依香不明白都車禍了有什麼好不相信的。
「就在妳進醫院那天。」
「什麼!」程依香的確嚇到了,「你是說三年前我暈倒那天……」
柴井康點點頭。
程依香卻皺了眉頭。她心有點痛,不知道是很痛?還是一點痛?反正那種刺痛很複雜。回憶把她帶回那段痛苦的日子,但沒什麼好說的。
她問,「車禍嚴重嗎?」
柴井康沒有回答,指著咖啡問:「還可以嗎?」
程依香搖搖頭,背向吧台,看著海說:「你真會選。」
「妳是指咖啡?還是這間小屋?」
「有差嗎?」
柴井康笑了笑,沒說話。
安靜了一會兒,程依香才說,「你知道我以前也衝浪嗎?」
「不知道。」
「我衝得不好,但我喜歡一個人坐在浪板上等著大浪來的感覺……」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柴井康沒衝過浪。
「就像……」程依香拿起咖啡杯,「這支咖啡。」
柴井康拿著咖啡,在程依香旁的吧台椅上坐了下來,緩緩說出:
「海塩的獨特性,若隱若現,一如海浪般不可預期……」
「獨特的海洋記憶,海塩與紫蘇的完全結合,在海浪中翻騰,享受著一種不受任何干擾的孤傲品質。」程依香。
柴井康,「孤傲不羈的性感海味,載浮著一股乘風破浪的紫蘇氣息,不完美但絕對自由……」
程依香看著海,眼中帶著感動,笑著說:「厄瓜多,海龜。」
「厲害。」柴井康看著她,問:「喜歡嗎?」
程依香點點頭:「這支咖啡是我對海洋的記憶,是我的最愛。」
「呵呵,那就好。」
寧靜的存在,就像一只空的咖啡杯。是為了呈現和接受,生命在那一刻釋放出來的:美味。
安靜了一會兒,柴井康又問了一次,「妳真的可以喝咖啡嗎?」
「可以。」程依香大致把她病情說了遍,柴井康只是靜靜地聽,聽完他只微微笑,「那就好,那就好。」
「你呢?」程依香看著他,「你還沒說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柴井康想了一下,「都過去了,沒什麼好講的。」
那天程依香進醫院,醫生診斷完,等到胡天嵐來,柴井康便一身泥的趕回北都。在高速公路上,他想著:天啊!如果是他呢?如果不能喝咖啡的人是他,不是程依香呢?他會怎麼樣?
他想起了那個他已經放棄的咖啡謎。如果真有咖啡謎,為什麼要讓一個懂咖啡、愛咖啡的女人,再也不能喝咖啡?
他想起:他就是用咖啡謎,讓她帶他去那些咖啡館的。
一開始,他在天天天涼聽見她們對話,然後在赤道相遇,在大馬路上約定,在海邊看夕陽、吃湯包,然後一起帶著中風的老巴去醫院,還在颱風天打掃庭院……柴井康摸了一下他的口袋,那張他從琴室帶出來的白紙還在。
他現在想的每個畫面裡,都有她。他現在才注意到,跟她在一起是多麼的愉快自在。接著,他想到那條蛇。他們因為一條笨蛇,花了一天大掃除,但最後去了夜光、看見鍾乳石,遇見大麻……天啊!
柴井康開車中,突然發現,這一連串的記憶裡,為什麼沒有咖啡?
當他想起,他在海邊吃湯包時,曾發現……
他,撞車了!
車禍的他,在醫院待了二個禮拜,腳骨折,臉有傷,腦部受到撞擊,他的有錢家人來接他回去。在家裡修養一個月後,他辭掉工作,女友離開他,賣掉公寓和車子。他,出國了。
當然,他不想跟程依香說這些,至少不是現在。
程依香也不逼他,隨口問:「你還在採訪咖啡嗎?」
「沒有。我車禍後,就離開了雜誌社……」
「車禍嚴重嗎?」程依香又問了一次。
「還好,都過去了。我離開雜誌社不是因為車禍,是因為……」
「咖啡謎?」程依香幫他接了下去。
柴井康疑惑地看著她,「妳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程依香無辜地說,「我只是猜的。」
「那妳為什麼會猜咖啡謎?」
程依香拿起咖啡杯,敬一圈咖啡小屋說:「這不就是答案嗎?」
柴井康雙手叉腰,有點氣地說:「妳為什麼知道?」
程依香聳聳肩說:「我一直都知道。」
「什麼?」
「你喜歡這裡,也屬於這裡。」
「妳怎麼知道的?」
「看你喝咖啡的樣子就知道了。」程依香笑了出來。
這話是以前柴井康對她說的。
「什麼嘛?」
「我說真的啊。」
「妳怎麼看出來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妳怎麼會……」
程依香打斷他,「很簡單啊,我們去的那些咖啡館,只有真正的邊城人才會去。」
柴井康真的生氣了!「天啊!那妳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程依香啾著小嘴說:「我也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我也是在失去一切後才知道的。」
「失去一切?」
「嗯,失去了健康、失去了喝咖啡的命、失去了……」程依香沒有說出,她失去了他。
「妳並沒有失去一切,妳還有邊城,妳還在這裡……」柴井康無奈地說:
「這是我用了多少年、多少代價才知道的事啊……」
「所以,你覺得自己屬於邊城?」
柴井康看著她說:「還記得,我們去夜光那晚嗎?」
「嗯,記得啊。」
「那晚妳說:當你喝錯咖啡,就遇不到對的人。去錯咖啡館,就找不到咖啡謎。只要一杯對的咖啡,就夠讓你找到自己的同類、找到和你同一個世界的人,那是一種你一定知道的……」
「歸屬感。」程依香微笑著說。
那天她那麼說,只是有感而發,因為她剛從老巴那聽到了邊城的咖啡謎──歸屬的精神。而夜光,的確是讓她找到歸屬感的地方。
「沒錯。就是歸屬感。」柴井康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
「沒錯!我屬於這裡。這就是我的咖啡謎。咖啡要我明白的是:我屬於這裡。其實這個答案,在我車禍前……在我們吃湯包時,我就發現了。」
「那你為什麼花了三年多的時間才來?」
「車禍後,我花了一些時間才處理完在北都的事,像工作、車和房之類的。」
「妳女友呢?找到咖啡謎,你們應該可以結婚了。」
「妳想嚇死她嗎?搬來邊城?沒工作的男人?臉上有疤的男人?呵呵,她自動離開我了。」
「你不難過?」
「難過不是沒有,但心卻變更寬、更平靜了。」
「哦?」
「很多迷人的事物,總叫人激動不已。但真正屬於自己永遠的東西,卻是可以讓人平靜的。」
「這麼說她離開你,你反而解脫囉。」
「應該說她的離開,反而讓我清楚自己本來就有的是什麼。我雖然在車禍前就發現了答案,但還不是很明白自己找到了什麼?我也是迷失很久,流浪了一陣子才終於搞清楚的。」
「流浪?」
「嗯,我出國去流浪了二年。」
「去哪?」
「很多地方,就是走走,沒有特地的想法。」
「跟咖啡有關的地方?」
「不,完全跟咖啡無關的地方,但我還是會到處喝咖啡。」
「那些咖啡喝起來如何?」
「只會讓我更想回來邊城。」
「呵呵,所以你就買下了這間小屋。」
「沒錯。」
「那你現在呢?工作?還是跟咖啡有關嗎?」
「說有關也有關,說無關也無關。」
「天啊,你說話開始像老巴了。」
「以前,我一直認為咖啡之所以可以帶我們到未知的心靈祕境,是咖啡的問題。我對咖啡產地有很深的了解,知道不同的氣候、風水會讓咖啡的口味差很多。我也學過烘焙,知道烘焙如何影響咖啡在口中引發的想像空間。所以,我一直想找出人們享受咖啡最具魔力的原因,需要什麼條件?」
「也就是咖啡謎。」
「沒錯。但事實上,咖啡謎,出乎意外的沒那麼複雜。」
「哦?」程依香在老巴的吧台上多少體悟過了咖啡謎的精神。但她很好奇,這個必需靠自己找才有用的男人,找到了什麼?
「有一陣子,我放棄了咖啡謎,我以為根本沒有人在乎咖啡謎。但我錯了……其實每個人,至少那些不能沒有咖啡的人,都很在乎咖啡謎。」
程依香安靜地聽著,她發現,她還是很喜歡聽他說話的樣子。
柴井康繼續說:「只是咖啡謎在每個人身上發生的方式不同,每個人發現和尋找咖啡謎的方式也不同,當然答案自然也不會一樣了。」
「但只要找到了,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咖啡謎。」程依香說。
柴井康瞪著程依香,質問:「這就表示,妳也找到過囉?」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帶你去那些咖啡館?」
「少來!妳那時候還取笑我,咖啡會迷人,不是因為咖啡,是因為人。哪有什麼謎好找的!」
「哈哈!你還記得啊!」
「我當然記得!」柴井康也笑了出來,「等一下,真的嗎?」
「什麼真的?」
「妳也有咖啡謎?」
「不告訴你!」
「哼,反正妳早晚要說。」柴井康也不逼她。那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能這樣說話,就夠了。
程依香,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問:「那你現在的工作是什麼啊?」
柴井康走到房間裡,出來時,放了一本書在吧台,封面寫著:咖啡謎。
「咖啡謎?」程依香抬起頭說:「你在寫咖啡謎?」
「現在我想做的是,把咖啡謎在不同人身上發生的故事,寫下來。」
「喔,那這是誰的咖啡謎呢?」
「妳何不看完後再告訴我?」
「我可以看?」
「當然。」
「不過,」柴井康說,「有個條件,這故事還沒寫完,我希望妳看完後,能給我一些……妳的想法。」
程依香回到音樂小屋。坐在大紅蛋椅上,輕輕把書翻開第一頁……
在那個世界裡,每個人都在愛咖啡,
但他們真正愛的是:別的東西。
…………
…………
…………
…………
…………
「妳願意喝,我每天為妳泡的咖啡嗎?」
程依香闔上書,看著海……
她想起那個……伊斯坦堡女人。那個要泡咖啡給夫家喝,及格才能嫁過去的女人。
「哈哈!」她笑了出來,想起老巴問過她:「妳想,伊斯坦堡男人為什麼要喝過咖啡,才知道這女人適不適合他?」
那時,她實在想不出哪個男人會為她做這種事?只好說:「不知道!」
隔天,程依香把書還給柴井康。
最後一頁,最後一行,多了幾個字……
「我願意。」
院子裡的兩顆大樹,隨風搖曳,咖啡小屋裡,傳出了磨豆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