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在意識到即將開始書寫前逃避開來,逃避寫作,逃避痛苦的過程。因為那是在探挖自己。她意識到自己會哭,所以在書寫前總是刻意點開輕鬆的臉書,瀏覽捐物的社團,找自己想要的物品,讓擁有的想像滿足自己的空洞。然後就這樣子放過自己。
在書寫時,她總是意識自己的空洞。因為空洞,所以她寫的內容盡是自己。自己的感知,自己的生活,自己生活在自己的狹小洞穴。即使每天仍然跟著外面的世界一起上下班,她卻總還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世界狹小的自己。她希望可以看得更加廣闊深遠,所以她報考了碩士班,她以為這樣可以讓腦袋不那麼狹隘。她記得在大學時,腦袋是有一度似乎能自由延展的。她想念那樣的時光,即使曾經有個學姊告訴她那是最痛快卻也最不願再次經歷的時光。但她希望自己能再次擁有這樣的自己。她羨慕那些能看得深遠的人。
她今天發現,她不願以更純文學的系所為第一優先的原因,是因為她認為自己並不夠資格與文學有關。她知道自己閱讀的書其實不多,跟文學一點都沾不上邊。她怕在那樣的系所裡露出自己的無知,但她忘了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無知而想念研究所。可喜的是,她最近越來越知道自己是個無知的人了。而她正在練習接受這樣的自己,練習讓自己誠實的袒露在他人面前,練習以最真實的無知的自己與她所敬佩的人對話。
寫到這裡,她忽然想到,即使練習以第三人稱書寫似乎也沒有能力將她從只有自己存在的世界裡拉出來。她的範圍實在太狹隘。
那天她從新竹回內壢,她想聽從朋友Z的建議,試圖以第三人稱來代稱自己,書寫自己的狀態,或許就能試著從無法與觀者交流的自我狀態裡拉出來,但現在看來似乎沒有太大的效果。
那天洗澡時想,她想著等等要寫下對第一次踏入Z的住家的觀察,也要寫下AN忽然因為看了她書寫的文字而說出「我不認識這個人」的景象。或許也能寫下Z的家門前忘了葬在哪裡的黑土狗阿諾。或是在Z房門外的廁所內,被Z的哥哥將一生都困在青綠色的塑膠密林裡的兩隻紅腿陸龜。她記得那天腦裡閃過的是「一間日光燈白龐大而寂寞的房子」,還有「房子內的所有人即使肉身交錯,在現實裡靈魂也都不為所動」。後來她都忘記了。忘記這些要寫下來,因為她在書寫前想起了那個迷茫的晚上所喝的熱紅酒,她想念起那樣的味道,而從被窩裡下樓開了一瓶那對她好到使人感到虧欠的室友所留下來的紅酒。她費了些勁第一次拔開軟木塞,拔開的瞬間有些驕傲,取出為了浪漫喝酒而買的高腳杯,第一次的享用讓她倒了接近滿杯,才覺得有些不妙。但下一秒她也無所謂的帶著酒上樓,然後看起自己曾經寫過的自己,眼淚便和著紅酒哭了起來。
因為酒精而身體變得敏感,哭的同時,她的身體想和男友做愛。她非常喜歡和男友做愛,她想起和男友好好做愛的那幾個晚上,滿足與愛不斷的如浪翻滾襲來。結果那個晚上,她什麼也沒寫下,讓自己的慾望在廉價的色情片裡找了慰藉後就放過了自己,以身體疲憊的藉口讓自己入睡。
她記得隔天中午她是在趴睡的姿態下,下半身對著床做出上下侵入的動作裡醒來。她在夢裡和男友做愛了。她喜歡在上方的自己,知道自己正掌控著做愛的節奏,知道自己正在為自己的身體尋找滿足的快感,也知道自己的模樣能讓男友對自己的慾望高漲。她享受那個狀態,她在夢中為自己填補了那個狀態,然而醒來卻無法得到相應的滿足。門外的貓不知道聽到了什麼而開始喵叫,她的貓總會知道她醒來的時機。
現在的她也正喝著另一杯紅酒,這次她適量了,因為怕自己又再次隨便放過自己。這次是因為她想念那個因為酒精而突然變得柔軟的世界。她有點害怕自己好像開始可以了解酗酒產生的原因。但同時她也害怕,如果她酗酒了,那她就再也無法面對這本來就艱難無比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