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之無》
雨天,滴答,你卻格外安靜。
今天是你老婆的告別式,但你沒有流淚。我知道你不哭的理由,畢竟和你相處得夠久了。
就這樣忙碌了一整天,人都散了,你才能好好地一個人待著。
你拖著空殼般的軀體來到了工作畫室。昏黃的鎢絲燈絲蔓延其中,爬上了擺放在房中的畫作。每一件作品都按照色號,規規矩矩地擺放,形成規律的色環。
你提起畫筆、調色盤,坐在畫布前,陷入了漫長的沉默。我看著這樣的你過了好些時間,你的神情和平時一樣,沒有多餘的起伏。
同樣的呼吸頻率、同樣的專注眼眸,同樣的安靜無語……同樣地,我依然清楚你內心的想法,可好笑的是,你卻不知道我是誰,不過沒有關係,只要我單方面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就夠了……
你是缺憾之人。
為什麼我會知道這件事情?因為我每天看著你作畫,瞭解你下筆的每個瞬間,時時刻刻都凝視著你,所以我知道你作畫的意義,我比任何人都還要瞭解你。
《肇端之紅》
第一次看你做畫,是在你還小的時候,模特兒是被你把喚作「媽媽」的女人。
你用受傷的手指畫出那女人的輪廓,不僅僅是因為她喜歡紅,她也喜歡把身邊的東西都弄成血淋淋的紅色。
對她來說,全部入眼的東西都是不順眼的,包含小時候的你,所以她按著你去撞桌子、櫃子、椅子……將一切用你的血染紅。
你卻不懂的反抗,不知道怎麼面對這樣的「媽媽」,於是在牆上畫了很多很多女人的模樣,最後在扭曲的線條中,你獲得了反抗的憤怒,那也是你第一次察覺,能夠從畫中去得到那些模糊的情感。
《崇拜之藍》
你畫畫並不是因為你喜歡,而是因為你需要。但當時的你卻無法去理解,從作畫中獲得的那些到底是什麼,於是你到最近的免費畫展去賞畫、去品畫。
即使如此,你依然無法從「看」畫中填補內心的缺憾,所以你帶著從學校偷來的粉筆,直接在畫展現場模仿別人的作品。
在藍色的粉筆稜下,描繪眼前平面的天空,仍然什麼都感受不到,直到一位女人站到你身後,她沒有責備,只是誇了你一句「畫的不錯」。你回頭對上了女人的視線,然後又看向自己腿上的的紙,不知怎麼反應。
直到女人的夥伴將你趕走,你回家在同張紙上把女人的身影表情畫在風景中,才明白這份激動是快樂。
突然想起,女人被喚作的名字和展覽的看板一模一樣,於是你也想成為向女人一樣的存在。
《平穩之橙》
你開始畫呀畫,日以繼夜地畫,可你失去了當時被讚美的熱情,卻找不住任何理由,只好一直畫著藍色的女人,去記住與獲得那時的情感。
在年少時期,唯有畫畫是你的全部意義。直到畫作數量開始能夠吸引他人的注意,就向其中一位女同學,她深深被你所吸引。
一次的機會下,她主動邀請你,希望你可以把她當作模特兒。於是那天下課你們坐在教室中,黃昏像是橙薄紗罩在髮上,你拿出色鉛筆替她描繪輪廓,開始了兩人的世界。
而對方幾乎是每天拜託你為她畫畫,你也沒有拒絕。慢慢地你在橙色的世界找到了有別於藍天的平靜。
你沒有慾望,只想獲得平穩,所以一畫便是三年,接著你們兩人一起進入了同個大學。
《佔有之黃》
又來到新環境,欣賞你天賦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異性……但你沒有回應她們的感情,因為你不能理解人心。
經過多次的人體素描課,女體模特兒察覺到了你的狀況,於是與你製造了私下的巧遇。在搭話中,她發現了你對人類興趣缺缺〈其實是你的缺陷〉,也許是抱持著作惡的心態,女模開始勾引你,挑起你身為男性的慾望。
反覆的挑逗下,你無法阻擋性慾,接受了和女性交合的快感,當時你以為你能夠從作畫以外的方式獲得你不曾有過的感受。
事後,你急於將感受畫下,可是提起畫筆的瞬間,你早已失去纏綿的熱度,所以你試圖把那晚的場景描繪下來──鵝黃色的床單、女人的酮體、擁抱的溫度……
你深陷在肉體的渴望,有別於平穩,因此你不斷地在女模的人物畫中尋求自我安慰,花費在她身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失去之綠》
一位學校的助教發現了你和女模的不軌,她要脅你要為她作畫,否則就公布這段見不得光的關係,你為了維持繪圖的快感,當下沒有想太多便答應了,於是你把所有的作品都給了她。
每次和助教談話時,你都會偷偷用鉛筆畫下一個個她的嘴臉,你還不能理解這時的情緒,和紅色的畫作散發出不一樣的心情起伏。
在畢業之際的展覽,你與助教的交易被女同學發現了,女同學向學校告發助教偷了學生的作品,同時助教也把你和女模偷情的事情公諸於世,想當然耳助教被開除了,她在離校前給了你一張青草風景的明信片。
事件爆發後,你失去了名聲、學籍,這些都無傷大雅,重要的是你失去了所有可以作畫的對象,就等於是失去了感情的基礎。
你追逐著始末,把一切的錯誤推到了助教身上,你看明信片,將那些曾經為她畫的素描,刻在了綠色的明信片上,讓自己永遠記得一無擁有的情感。
《瞭解之靛》
人事物都離你而去,唯獨我。
你離開了學校,大幅減少作畫的時間,開始只為活著而活著,連獲得情感的意義都失去了。
過了好幾個月,曾經的學校教授來到你打工的便利商店,和你談了些話,你第一次聽到「失實症」這個詞,說是一種天生的神經缺陷影響心理的疾病,也知道怎麼處理這個狀況,因為她女兒也有類似的病。
她告訴你,必須藉由作畫來維持心境上的穩定,於是私下教導你油畫的技巧,你也繼續能夠從繪畫獲取人聲感情。
日子久了,教授能指導你的東西有限,因為教授是藍色盲,沒有辦法去辨別藍色,她之所以能夠成為教授乃是後天的努力和特殊的作畫方式。
最後在她多年的提拔下,你又回到了畫壇,開始你漫長的追尋之旅。
《神秘之紫》
那天,是陰雨天。
教授的女兒來你的租屋處,將自己母親的其中一份遺書留給了你,信中提到最不放下心的人除了女兒,便是你了。
也許是移情作用,女兒將對母親的思念擺到了你身上,她訴說著母親告訴她,關於你的事情。
她分析著你畫作的一切,紅色是你的憤怒,橙色是你的安心,黃色是你的慾望,綠色是你的鬱悶,藍色是你的愉悅,靛色是你的畏懼……
至於,紫色她還不能理解,不過那時候,她跟你說自己喜歡紫色。
這個女人可以看透你的筆觸,同時也可以從你的畫作中,去獲得跟你相同的感情。
啊,原來如此,所以老師才教你作畫,為的就是要讓自己的女兒可以依附。
於是乎,同病相憐的兩人走到了一塊兒,這個女人成為了你的妻子,也成為了你日後唯一的畫畫動力。
《混亂之黑》
你是社會磨難中的一位受害者,墮落成失去感情的人肉空殼,在社會流連打轉時,你需要畫上虛假的感情來面對世界。
原本驅使你作畫的理由只有這個,但是妻子的出現慢慢轉移了你的生活情感,而妻子突然的死,你恍然發現她才是作畫的中心。
起初,我以為你毫無變化,因為連面對死亡你都非常平靜,但是告白式後,你的作品用色開始與以往不同。
你曾經習慣用同一種色調當作基底,從畫室中陳列的作品即可窺知一二,你也發現了其中的不對勁,所以最近的你可說是畫一幅,毀一幅。而每每你瘋狂地毀了作品後,就會坐到其中一區的色塊作品前,開始自言自語。
說來無奈,因為當初你沒有事先把妻子的死畫下來,你沒有接受「失去」的準備,所以無法將自己的感情表達出來,這也能夠說明,為什麼妻子走了的那天,你沒有流淚。
我算是猜對了。
失去妻子的你,像是被剝奪作畫的能力,挖空了一切的感情,你嘗試以其他事物來填補情感的缺,但是除了妻子以外的人事物全是五色交雜、一團混亂,什麼也不是。
《透明之寂》
當時我以為你完了,一個畫家的壽命便到此為止。誰知某日,你卻帶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回來,我不清楚她是誰,但你說她是新的寄託,要利用她來拿回你應有的感情,於是你把她綑綁在椅子上,囚禁在你的繪畫世界中。
我非常清楚這是多麼荒唐的一件事情,你只是想利用女人來取代妻子在心中的地位,可不論是容貌、姿態、聲音或是態度,都不是曾經的妻子,你仍然無法獲得曾經的顏色……
因此,你畫一幅,毀一人。
你自嘲著下一個會更好,下一個會更加完美。殊不知你所追求的只不過是以往的那份溫存,循著記憶中的筆觸,追著腦海中的妻子,重回顏色的感情之中,但是你一錯再錯。慢慢地,這間畫室不再只有妻子的肖像畫,更多的是用不到的模特兒。
最終你的計劃當然是以失敗收場,你對於妻子的執著過於瘋狂,太多的犧牲引起他人的注意,於是法律對你判下了制裁,可你貌似不在乎,因為你無法知曉事情的嚴重性……
不,我又說錯了,是因為你不曾把罪惡感畫出來,所以沒有辦法去體會何謂罪惡。但是講了這麼多,你終究是把畫著妻子當成活著的一切意義。
在被帶離畫室的最後一天,你靠在妻子葬禮那天所留下的空白畫布上,竟啜泣哭喊了起來,嘴裡唸著「錯了嗎?我做錯了嗎?」
我可以在這裡明白地告訴你「是的,你錯了」,因為你從不去理解何謂「孤獨」,你不願去接受名為「孤獨」的感情。在屬於你的色彩世界中,你以為不需要,於是選擇拋棄了它,可妻子的死,讓你透過繪畫以外的方式獲得了「孤獨」。
由於無法瞭解,所以失控了。
淚水落在畫布上,暈染了白幔上的纖維,或深或淺,你才知道原來孤獨不屬於任何顏色,你才明白妻子並不是世界的感情原型。眼淚告訴了你所缺乏的那塊情感。
最後的最後,我還是要獻上恭喜,恭喜你以你的自身、你的淚水,將你的孤獨、將我繪成了人生最後一幅畫。
希望大家喜歡我的短篇,多多支持《馭墨七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