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令人驚嘆,生命歷程更像一場冗長的魔術表演,一個錯手、一個轉身,或是一個看似不經意的接觸或碰撞,人生方向便驟然轉彎,可能從此變得更好,也可能變得更壞,端視撞見的人事物是債主還是恩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久遠劫來的因緣掌握著生命的細節,凡夫俗子在各自因緣裡成長、奮鬥、攀爬、墜落,繼續完成或未完成上輩子寫得一塌糊塗的功課。
台灣有個知名紫微斗數專家時常在命理節目談論藝人的命盤,記得在某一次節目中,專家說事業宮有紫微星加破軍星的人,做任何事都能成功,原因是「堅持到底」。這說法引起我的好奇心,馬上打開電腦輸入生辰八字,果不其然,打死不退的性格應證了專家解析的「堅持到底」。在我的觀念裡,一旦決定下海,便不考慮回頭路,頭都洗了怎能不剃呢?同等心態展現在成為文青這件事,決定成為什麼便是什麼,埋頭苦幹堅持到底,半途而廢不在雄心壯志的字典裡。
二十八歲那年意外成為年紀有點大的文青,如果說接觸文學是一場遲來的意外,那麼成為作家只是恰恰發揮了紫微加破軍的威力,張顯性格中打死不退的基因,放在其他產業,應該也是如此。想起國中一年級的某堂國文課,老師要求全班同班寫作文,我記得當時寫了外公的腳踏車,下筆順風順水,三十分鐘便交上去了。那一篇作文算得上是我的人生首篇,因為老師給了我九十五分的高分,還當著全班同學面前將我的文章念得抑揚頓挫、鏗鏘有力。老師是山東人,一板一眼的腔調惹得全班哈哈大笑,笑聲掩過我的害羞與慌張,對同學而言,那篇文章究竟寫了什麼好像也不重要了。事後回想當時的下筆心情,只能用「有如神助」來形容,當題目落下,通篇靈魂也就水到渠成,只需慢慢拼湊成章。不過那只是一個十三歲女孩初嚐成功滋味的微薄感受,有些羞澀、有些惶恐,而且只存在當下那一刻,並未被持續性的看重與鼓勵,沒有人認為「擅長文字」算得上是一種能力,至少當時檯面上被推祟的人物皆非文字起家。因此,我也不認為擅長文字是一件對的事,它被排在數學、英文、理化、自然科學各類科目之後,可有可無,當時的文學(國文)是這樣被對待的,或者說,我的能力在「集體學校思維」下被理所當然的冷落了。
縱然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非常幸運,雖然與數字格格不入,老天爺補償了我這種天生敏感的人一個安身之處,更大方賜予我一座文字碉堡自得其樂。
年輕的時候,對文字充滿巨大的想望,荒廢了交際也無所謂,一心沉醉文學,世俗的委屈、現實的難堪、生活的困頓,都能從文學中找到抑制的良方,獲得救贖。現在想想,頗覺有趣,世界上任何東西之所以能夠拿來作為膚慰工具本是自己先凝結了一堆痛來傷自己,與誰都過不去,只好對外尋求袪傷解瘀的藥方(如文學),忽略了不去煉傷自然無需止痛。但是以前怎麼會懂?怎麼會認為傷痛是自己找來的,怎麼會知道「一切唯心造」其實就是自討苦吃的另一層意思?只盼望在最痛不欲生的時刻有一個人、一本書、一段文字,或是一句話讓我們走出困境,給我們大口呼吸的勇氣與希望。我們沒有看山不是山、見水亦非水的智慧,連高僧大德也必須透過經文一句一偈、衲履足跡,把紅塵走得一乾二淨之後才發現紅塵的盡頭是空性。
反芻過往,文青時代欠缺磨練與智慧,只有依靠文字增廣見聞,寄予未來無遠弗屆的想像,交換不同層級不同世代的價值觀與思辯能力,慢慢形塑出真實的「我」的模樣。在成為一個作家的路上,我常常於靜謐的夜晚逸入各類作家的字裡行間嗅著自己的心事躑躅迂迴,更多時候是無能為力的,弦月邊上,暗自啜飲他國、他城、他人的文明一整宿,找出模棱兩可的經驗振奮靈魂、憂傷靈魂,待夜的頭紗悄然褪去,黎明出落得標緻,便逐漸擺脫坐困愁城的滋味。
年輕時候的智慧可能淺薄了些,勇氣倒是十分驚人,都說人不輕狂枉少年,不管處於任何逆境,都相信自己可以擺平一切,輕易越過那些考驗與關卡。文青初期對文學的認知除了增色眼界,其實也在追逐更高的知名度,更豐厚的獎金令使生活無虞,所以整天埋頭堆敲文字的細緻度與驚艷度,一心一意打造所謂的「體」,數量累積多了,輪廓漸顯,於是被歸類在抒情範籌,說是情感濃郁、文字清麗,走閨秀風。那時心急,一心想要創作超越閨秀體的文字「震驚」自己和同行,立求獨豎一幟。走得急就沒心思處理比文字還要重要的文魂,在操弄文字技巧外,疏忽了內心真實的聲音;過於重視文字賣相,悖離了我手寫我心的初衷,基本上,寫你心寫他心比寫我心來得輕鬆,因為無需自掘太深。某一個階段,我很常寫朋友家人的喜怒哀樂恩怨情仇,將朋友家人的心情複刻成自己的心情投稿或參加比賽,讀者的感動與共鳴好像與我無關,我彷彿是連續劇片頭曲出現的飾演者,真正的我掩身在螢幕後面跟著痛哭流涕,終究不願意認真好好演一場。我習慣隱藏自己,所以對於外界的評價只在乎是不是如我內心所期盼的論述,如果不是,那就淡然處之;如果是,那便正中下懷,總之不管是我個人還是我的作品,在特意隱藏下,評價終歸是他人眼光,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又怎麼會讓人輕易解讀呢?
那段「扮演」的日子走久了,有一天突然膩了乏了,打從心裡不想再參加比賽,報刊雜誌也投得少了,只剩零星邀稿持續著。那時我移居美國不久,生活模式驟變,忙著適應與融入,對文字的愛戀只剩初始的五分之一,熱情盡失,好像從此不寫了也無所謂。那時我更相信用眼睛讀世界,讀過就紋進心裡,不一定透過文字刻畫才顯真實,那是我擺脫文青的開始,只想完完全全做一個新住民,一個徹頭徹尾、沒有過往文字包袱的素人。兩年後的某一天,簡白先生突然來信,問我是否有意接《三少四壯》專欄,當下非常意外,開心與疑惑同時襲來,開心的是台灣文壇記得我;更大的疑慮是,我該寫些什麼?
接下專欄後,我拋掉過往美兮兮憐兮兮不堪一擊的青瘦文體,將這些年在美國觀察的社會現象、台美文化以最淺顯易懂的文字與讀者對話,文魂當道,賣相放兩旁,是我對當下社會現象最真實的不平之鳴,不吐不快。我必須感謝,因為整整一年的訓練,讓我找回了自己,也擺脫了自己,做到我手寫我心,不再左閃右躲,貪寫家人朋友的故事來溫暖自己凌虐自己。也許是因為我遠離了台灣,在美國這塊土地足夠隨心所欲,性格裡的彆扭與陰暗都可以攤在加州陽光下曝曬無需避諱什麼。總而言之,「褪去華麗外衣的moment」是特意修飾過的詞兒,直白的講叫摘去面具,讓自己在任何時刻任何情境都能夠活得真實自在,而且不管有無文學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