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湯圓

小時候我喜歡吃湯圓，沒包餡紅白兩色的那種。

住在外婆家的日子，鄰近冬至到過年這段期間，時常在餐桌上瞧見一大鍋煮得糊糊的湯圓。因為煮太多次糊掉了，使原本美味的甜點乏人問津。只有我這個小貪吃鬼，會在飯後拿鐵湯匙舀一匙吃，那滋味化在嘴裡太過軟爛甜膩，難怪沒人要吃。

說到湯圓，以前幾乎家家戶戶到了冬至都會準備，最常見的就是紅白湯圓。這種湯圓通常是以甜湯熬煮成一大鍋，紅白兩色漂浮於鍋面看起來很討喜。逢年過節市場上很容易買到生的紅白湯圓，大如貢丸、中如魚丸、小如彈丸，各種尺寸應有盡有，方便婆婆媽媽們採買。

外婆雖然身為職業婦女，對於年節拜拜該準備的菜餚可一點不馬虎，像湯圓就堅持自己製作。

有一年冬至前夕，那天剛好是假日，外婆便帶我去市場採買。我問外婆為什麼不買市場賣的湯圓？外婆說自己做的衛生又便宜，而且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就好像你玩黏土一樣。於是，我自告奮勇要幫外婆搓湯圓，實則是想試試搓湯圓和玩黏土有哪裡不同。

我和外婆的搓湯圓大計，就在客廳的餐桌上展開。

外婆取出前一天用圓糯米製成的粿脆，看水分都瀝乾了，就叫我隨意掰幾塊給她下鍋煮。我立刻照辦。外婆在廚房將粿脆下鍋煮熟，再回到客廳教我搓成糯米糰。

我看著外婆將剩下的生粿脆通通倒入大鐵鍋內，然後吩咐我一起弄碎；接著再加入煮熟的粿脆慢慢搓成一大團。

我非常賣力地搓揉，無奈人小力氣不夠，手上的粿脆依舊看得見粉狀顆粒，卻又不肯馬上認輸，就在我覺得手可能要抽筋時，回來幫忙的阿姨突然站到我身旁對我說，“你這樣不夠力，我來幫你”。頓時我如釋重負。我心想這根本是體力活嘛，哪裡和玩黏土一樣？

阿姨加入後進度快上許多，一團大大的糯米糰很快就完成了。接著外婆拿出一把木製長尺，先將糯米糰切對半，取其中一塊全部切成長條狀，然後每條再細切成許多兩三公分大的小糰子，用這些糰子揉出來的就是一個個生湯圓。

我拿起這些小糰子使勁地又搓又揉，不多時桌上便擺滿許多白白胖胖的成品。阿姨另外拿出紅色色素，滴入另一半糯米糰內，揉呀揉慢慢就變成紅色的了。

阿姨揉得十分起勁，不料竟被下樓覓食的高中生舅舅吐槽說“你根本沒用力吧”？阿姨看向舅舅回道“你這麼神，用看得就知道？不然換你來！”說完乾脆兩手一攤，交給舅舅繼續。

一旁外婆則專注地看我揉，還不時幫忙補強被我搓扁的湯圓，揉得更圓一點。這時外公也從頂樓澆完水走下來，看見餐桌上滿滿的、有大有小的白色湯圓，便摸摸我的頭，稱讚我做的很不錯。

舅舅揉了一會兒直嚷著手痠，這回換阿姨吐槽他“還說我沒用力？自己力氣小還敢說！你沒吃飯是吧？”舅舅笑嘻嘻地回道“姐，你真厲害知道我沒吃早餐”。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

舅舅的嘴一直講基本沒停過，阿姨也會回個幾句，我坐在他們旁邊聽得津津有味，而就在話語聲中，紅色湯圓逐漸變多了，幾與白色的不相上下。

愈揉愈多後還真如外婆說的很像玩黏土。我試著將兩個紅白小糰子混在一起搓揉，結果變成一顆超大淡粉色的圓珠，舅舅笑說“如果明天你把這顆吃下去，長大後會變成胖美人”。我一聽嘴巴翹得老高，心想誰要變胖美人啊？我瞪著這顆巨無霸下一秒就要將它撕成兩半。

結果不等我動手，舅舅就拿走它，捏幾下馬上變得瘦瘦長長，還給它加上鼻子眼睛。舅舅說“你看它多漂亮，就跟你一樣。以後只要跟舅舅一起多運動就不怕胖啦”。話剛說完，他不假思索拿了兩塊阿姨買的現炸甜不辣，一塊自己吃另一塊塞到我嘴裡—很燙而且油膩膩的。這時我翹高高的嘴才終於放下。很奇怪，大口嚼著吃心情馬上變好了。

舅舅真厲害，哄小孩一把罩的。

等老爺鐘敲響十二下的時候，桌上滿是揉好的紅色湯圓，和白色湯圓擺一起，甚是賞心悅目。早已在準備午餐的外婆，從櫥櫃裡拿來一個布滿孔洞的大鐵盆，盛裝一早上的成果。外婆說明天冬至這些湯圓就能煮來吃了。

喔耶，真期待明天。可是外婆又說吃了湯圓就會再長一歲，那我要不要吃呢？

真矛盾，想吃卻不想長一歲。吃湯圓會長一歲到底誰規定的啊？

隔天一大早起床，外婆和外公早就在準備拜拜，昨天揉好的湯圓已經煮好沉在鍋子裡，被放在供桌上祭拜。

終於等到香燒完，我問外婆是不是可以吃湯圓了？外婆說別急，拜拜完這些都涼了，要再熱一熱，女孩子不要總吃冷的。

一會兒外婆熱好端上餐桌，我拿著鐵勺在鍋子裡撈啊撈，真給我撈到昨天那個用巨無霸改造的湯圓娃娃，可惜的是煮完已面目全非，瘦長的身形整個膨脹成圓滾滾的。

天哪，舅舅誠不欺我。

我默默將它放回鍋裡，裝作沒看見，若無其事吃著看起來正常的湯圓。

如果讓我選變胖和老一歲，嗯…我還是…老一歲就好。

那時我天真地以為老一歲也沒甚麼，反正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讓年齡往上加。

然而歲月匆匆，一晃眼我已多年不曾與舅舅相見，那個怕吃湯圓會變胖的小女孩也已步入中年。

如今每當我站在瓦斯爐前攪動湯圓，常不經意回想起以前和外婆、舅舅、阿姨搓湯圓的場景，那彷彿是平行世界的另一個我。

近幾年過冬至，我會下廚煮市售的包餡湯圓，例如芝麻、花生、紫米、紅麴、抹茶紅豆、奶茶……口味眾多，有新口味我都不吝嘗試，但傳統紅白湯圓卻一定不會少。

以前冬至家家戶戶自己動手搓湯圓的習俗，到廿一世紀已不復見。不過某些賣古早味甜湯的店依然看得到傳統的紅白湯圓，可單吃亦可自由選擇加在紅豆湯、花生湯、豆花或是剉冰裡，再不必等一年一度的冬至。

拜外送平台之賜，冬至這天想必許多家庭都在等外送員，快遞一碗熱騰騰的湯圓吧？我不愛叫外賣，覺得自己動手煮比較快，而且重點是不會冷掉或糊掉。

你吃湯圓了嗎？

我可能正在吃，沒包餡紅白兩色的那種。